有人专门研究了一下六安茶和六安瓜片的关系
贾母的一句“我不吃六安茶”,曾让六安人民很不服气。按理讲,贾母是虚构的小说人物,爱吃不吃,有什么影响呢?但是别的小说人物也罢了,《红楼梦》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无出其右者,贾母又是整部红楼里地位最高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莫大的影响力。众多红学家们也就贾母不吃六安茶这个问题发表了很多说法。红学家们往往从红学研究的专业角度解读这个问题,自然有点隔靴骚痒,不能切中肯綮。例如,有一位著名红学家认为:在北京六安茶等于绿茶的代名词,吃完酒食油腻,既怕停食,又怕闹肚,不能吃绿茶。这种解读未免过于草率。
需要着重说明的一点是,当时的六安茶不等于今天的名茶“六安瓜片”,但又不是全无血缘关系。明清之际的六安茶,工艺上汲取了同时期徽州松萝茶摘去筋脉、仅取叶片之制法。由于今天松萝茶早已式微,甚至泯灭,六安瓜片反倒成了松萝茶的复刻版。当时的六安茶,是一类茶的统称,既有类似于六安瓜片的“片茶”,也有银针、雀舌、兰花头等各类花色,主要以连芽带叶的形态出现,呈现“色黄绿而味长,尽系细芷毛尖”的特征,外形比较像今天的徽茶代表黄山毛峰。但“细芷毛尖”这种形态仅限于贡茶,六安茶整体上分为很多等级,有仅取一芽者(六安银针),有一芽一二叶者(六安雀舌),还有整叶(六安梅片、六安松萝)。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 年)《霍山县志》卷之七“货属”:“本山货属,以茶为冠。其品之最上者曰银针(仅取枝顶一枪),次曰雀舌(取枝顶二叶之微展者),又次曰梅花片(择最嫩叶为之)、曰兰花头(取枝顶三五叶为之)、曰松萝(仿徽茗之法,但徽制半叶,霍制全叶)。皆由人工摘制,俱以雨前为贵。其任枝干之天然而制成者,最上曰毛尖,有贡尖、蕊尖、雨前尖、雨后尖、东山尖、西山尖等名。”诸多花色,以茶叶老嫩区分,和我们今天区分茶叶等级的方法差不多。所以,今天的六安瓜片,在当时已有了雏形,就是“六安梅片”,而六安梅片并不揉捻,干茶呈散片状。六安瓜片继承了六安梅片的制法,又加以改进,最终形成了我们今天喝到的六安瓜片茶。
贾母带了刘姥姥一行人到了栊翠庵:“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可见贾母知道妙玉这里有好茶,也不是头一次来喝妙玉的“好茶”。这一点后文仍有印证。“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我初以为,贾母不吃六安茶,是因为六安茶不好喝。因为红楼读到此处,瞬时想起烂熟于心的许次纾《茶疏》开篇:“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然六安乃其郡名,其实产霍山县之大蜀山也。茶生最多,名品亦振。河南、山陕人皆用之。南方谓其能消垢腻,去积滞,亦共宝爱。顾彼山中不善制造,就于食铛大薪炒焙,未及出釜,业已焦枯,讵堪用哉。兼以竹造巨笱,乘热便贮,虽有绿枝紫笋,辄就萎黄,仅供下食,奚堪品斗。”明代屠隆也说六安茶“品亦精,入药最效。但不善炒,不能发香而味苦,茶之本质实佳。”而同时代做过长兴知县的熊明遇,把六安茶与徽州名茶松萝茶相较,说“松萝香重;六安味苦,而香与松萝同。”可见,当世茶人,一致认定六安茶虽然本质不错,但工艺不精,味苦,不好喝。当时说六安茶好的也有,比如科学家徐光启主在《农政全书》中说,“六安州之片茶,为茶之极品”。李东阳、萧显、李士实这几位当世名士还联句写了一首《咏六安茶》:七碗清风自六安,每随佳兴入诗坛。?纤芽出土春雷动,活火当炉夜雪残。陆羽旧经遗上品,高阳醉客辟新欢。何时一酌中泠水,重试君谟小凤团。”
《茶疏》成书于明万历年间,与曹公著红楼时间相隔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间,六安茶受到松萝制法的深度影响,口感应与从前大有不同。果然,到了清代,对六安茶的评价就不一样了。康熙朝名臣张英说,“岕茶如名士,武夷如高士,六安如野士,皆可为岁寒之交。六安尤养脾,饱食最宜”;又说“予少年嗜六安茶,中年饮武夷而甘,后乃知岕茶之妙,此三种可以终老。”张英作为朝廷重臣,地位尊显,他明确指出六安茶养脾,最适合饭后喝。所以贾母不吃六安茶,不应该是出于口感的原因,至于饱食后养生不宜饮用六安茶的说法,在张英大学士的著述面前,也站不住脚。
清代前期,六安茶是清廷征收数量最大的贡茶种类之一。清代康雍乾三朝《大清会典》多处记载六安茶上贡情形:顺治七年(1650年),“其江南省霍山六安芽茶,仍另委官员起解,于进到时,即会同光禄寺交送内务府收供内用”;康熙十八年(1679年),“覆准江南霍山县岁贡六安茶六百袋,每袋一斤十有二两,由光禄寺转送”;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议准,江南六安、霍山等州县芽茶照常解送,浙江、江西、湖广、福建等省每年解送芽茶,停其解送,所价银报部查核。”最后这一段是说六安茶照常作为贡品征收,但是浙江等几个省份的贡茶,宫廷里感觉一般,茶就不要再上贡了,但是要折价成等价银子,直接交银子。
六安茶大量上贡,说明宫廷对六安茶有着大量的需求。清帝常以茶赏赐内臣及外藩,其中就有六安茶。王士桢《池北偶谈》记载:“戊午,士桢同叶、陈二学士内直。时四五月间,日颁赐樱桃浆、乳酪茶、六安茶等物。其茶以黄罗缄封,上有六安州红印。”雍正五年,清廷赏赐葡萄牙使团“六安茶四罐、武夷茶四罐、普洱茶八团”;乾隆五十八年,英使马戛尔尼来华,清廷给英使列了一长串拟赏名单,后又加赏不少,在拟赏和加赏的名录中都出现了六安茶。六安茶既作贡茶,民间又多有追捧,对产量的需求导致茶园过度开发,以致于出现了六安在清代中后期“以茶行贾几遍天下,国初山中林木丛蔚之地, 后民尽伐以种茶。茶之焙又多需木炭, 于是林木益少, 而山岭之土日垦,遇大雨则砂石下流,塞填河道,水患易成。”
所以,贾母不吃六安茶并不是因为六安茶不够好或者不好喝,也不是因为饱食后饮用六安茶不健康。我猜测,贾母不吃六安茶,更多出于摆谱的心态。当时六安茶作为声名煊赫的贡茶,还时常被皇帝用来赏赐内臣来使,身价定然不菲。但贾母在贾府中是一位至高无上、养尊处优的“老祖宗”,是最具有话语权的封建家长。有着这样的地位,颐指气使、挑三捡四就成了日常习惯。在去栊翠庵喝茶之前,丫鬟们来请用点心,贾母表现得就很挑食。“丫鬟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就问这小饺儿是什么馅儿,婆子们说是螃蟹的。贾母就皱眉道:“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同样是老年人,乡下人刘姥姥就不挑剔,还胃口大开,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在这方面,我偏向于刘姥姥的口味。螃蟹馅的小饺儿,想来和今天的蟹粉小笼包差不多,贾府里做的应该还更考究一些,还极有可能是纯螃蟹肉馅儿的,不像今天市面上的蟹粉蟹黄包,蟹肉蟹黄只是妆点,主料都用猪肉填充。这种蟹粉小笼包我一个人就能干掉三笼,比刘姥姥和板儿加起来还能吃。
至于妙玉泡给贾母吃的“老君眉”为何物,首先可肯定老君眉不是今天的白毫银针。白毫银针作为白茶的一种,在曹公著书之时尚未出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版《红楼梦》将“老君眉”释为湖南君山所产银针茶。这种说法也禁不起推敲,清代广陵江昱的《潇湘听雨录》提到,“湘中产茶,不一其地…………近有效江浙焙制者,居然名品,而洞庭君山之毛尖,当推第一。”可见洞庭君山当时虽然产茶,但却是出产效仿江浙茶品的绿茶毛尖,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作为黄茶的君山银针。而且当时的湘中之茶地僻声微,尚未成为贡茶,不具备在京城流通风行的条件,而妙玉出家修行的寺院叫做玄墓蟠香寺,后来才到栊翠庵,妙玉并没有机会接触到千里之遥的湘中之茶,但妙玉在苏州玄墓蟠香寺时,可以轻松接触到产于当地的一种名茶,即今之碧螺春。据茶名猜测,“老君眉”应该是条形略有卷曲,披有白毫的用芽头制作的绿茶。碧螺春的外形显然符合这个特点。据野史记载,“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产野茶数株,土人称曰:‘吓煞人香’。康熙………以其名不雅驯,题之曰碧螺春。”成书略晚于康熙朝,清代陆廷灿所著的《续茶经》引《随见录》曰:“洞庭山有茶,微似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杀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随见录》年代、作者都不可考,亦可认为是野史。野史记载多有道听途说之言,不能作为信史。可以认为,清代中后期有了碧螺春这个茶名,但如何得名、如何流传开来,均查无实据。
清康熙举人厉鹗在《秋玉游洞庭回以橘茶见饷》中写道:“ 饷我洞庭茶, 鹰爪颗颗先春芽。虎丘近无种, 剔目名可嘉。功能彻视比龙树, 金鎞不怕轻翳遮。瀹以龚春壶子色最白, 啜以吴十九盏浮云花。翩翩风腋乘兴到,左神幽墟列仙之所家。” 洞庭茶即洞庭山所产之茶,从诗中“鹰爪颗颗先春芽”的描述来看,当时的洞庭山所产绿茶,已采用了炒青技术,成茶与今天的螺碧春相差不大,但尚无碧螺春之名。而清末朱琛所著的《洞庭东山物产考》已明确出现碧螺春:“碧螺春有白毛,他茶无之。碧螺春较龙井等为香,然味薄,瀹之不过两次,饮之有清凉醒酒解睡之功效。”
以上内容只是推测,妙玉给贾母所泡之“老君眉”究竟是不是碧螺春,只能作为一个千古疑案了。
【 在 icetea 的大作中提到: 】
: 喝过几次六安瓜片,我觉得还是岁数大的人肠胃受不了的因素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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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摆谱啊,显示自己的口味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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