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研究的三个逻辑层面
红楼梦研究,在逻辑上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形式逻辑的不完整的层面,通常所谓的“红学”,就是这个层面。由于逻辑关系不完整,推理和结论自然也就不可靠,缺失逻辑的那些内容,就被八卦所取代了。八卦的表现又分成传闻、推测、臆想等等。
逻辑不完整,主要是因为资料不完整。经年历久,当时的写作活动又不是什么重大的国家事件,等等,导致相关的资料稀少。文史里几乎全部题材,都是如此。红楼梦相对来说还是幸运的,在古典名著里它出世几乎最晚,而手稿抄本等资料遗存相对也是最多的。但在绝对的意义上,这些存留的资料远远不能组建其主要事件的完整证据逻辑。在司法实践上,如果缺失了必要的证据,那么可以用合理的推测来取代。但现实目的的司法活动跟追求完美的学术研究并不是一回事。单纯的推测并不能取代合乎逻辑的推理。
另一方面,推测往往被滥用,而偏离“合理的”约束,沦为了八卦,往好里说就是各种故事,往不好里说就是各类瞎扯。但推测乃至八卦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如果逻辑关系足够多,而不同的推测中出现了共同的指向的时候,情况就可能出现变化,而出现有意义的结果。这有些类似统计力学,对单个对象的考察并不可靠,但对众多对象的群体效果的行为却是有意义的。
逻辑不完整的一个著名例子,是红学之前对“高鹗是张问陶的妹夫”的推理:张的妹妹嫁给了“汉军高氏”,高鹗是“汉军高氏”,于是有人就此结论说“高鹗是张问陶的妹夫”。这个话题早已有了完整的证据和结论。另外一个达到了逻辑完整的例子,好像是明义还是谁的父亲的一段履历,有人用找出的资料交叉印证,搞清楚了那段履历。但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凤毛麟角(且明义父亲的履历跟红楼梦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其他的各个话题,基本上都是一部分资料加一部分推测这样的论据构成。胡适、张爱玲等等的红学文章里,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推理。
但张爱玲其实要好一点,她有写作的经历,有对精神分析等有所了解,尤其是她有时候还注意文本内容之间的联系,这使得她有一点点超出了第一个逻辑层面,而进入到了第二个逻辑层面。《红楼梦魇》里有很多地方试图从不同的文本内容(红楼梦里不同的段落)之间的关联或对比,来寻找问题的答案。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张也由此超出了“考证”的局限,而进入到“文本流”的层面。但张做得很有限,也明显力不从心,尤其表现在《红楼梦魇》越到后来八卦的成分越多越明显。
所以,红楼梦研究的第二个与第一个逻辑层面的区别,主要在于是否注重文本本身的内容。依据不应该仅仅限于书外的“考据”,也不该限于批语,还应该深入到文本本身。这又不该是“读后感”式的东西,而应该包括研究推理的东西,还应该在逻辑上有所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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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红楼梦研究的第二个与第一个逻辑层面的区别,主要在于是否注重文本本身的内容。依据不应该仅仅限于书外的“考据”,也不该限于批语,还应该深入到文本本身。这又不该是“读后感”式的东西,而应该包括研究推理的东西,还应该在逻辑上有所提升
红楼梦研究应该包含有“读后感”的内容,应该与“读后感”相结合,但不能仅限于读后感。读后感也要提升自身,这样就进入到了第三个层面。第二给层面的代表人物是张爱玲,她注重研究文本的内容。她的问题首先是时代的,那个时候跟她关注同样内容的人太少,搞得孤掌难鸣。而且更严重的是,在前网络时代,资料不仅少还很不普及,不要说普通人,就是绝大部分学者,要想获得充足的资料都是极难的。张的观点基本上没有经过什么交流的积累,缺乏正误检验的锤炼,难以做到可靠。
第三个层面的代表人物是王国维。他是借助了分析的工具去研究红楼梦的。但可惜他似乎是选错了工具。工具是从西方借来的,但那是工具输入的初期,只能有什么用什么。叔本华的悲剧论只是给专用工具,被当作通用工具使,结果当然不会理想。理论上专用工具可以拓展为通用工具,但升级工具的难度比使用工具的难度要高不止一个数量级。张爱玲也关注工具,她还提到了精神分析,她偶尔似乎也涉足到更高的层面。宝玉出走后穿的斗篷,她从“情理”先推断出了程本文字不对:“宝玉出家后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很受批评,还这样阔气。将旧本与甲乙本一对,猩猩毡三字原来是甲本加的。旧本船头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确是神来之笔,意境很美”。类似的还有关于黛玉衣着的描写:“俞平伯根据百廿回抄本校正别的脂本,第七十九回有一句抄错为好影妙事,原文是如影纱事,纱窗后朦胧的人影与情事。作者这种地方深得浪漫主义文艺的窍诀。所以我第一次读到后四十回黛玉穿著水红花袄,头上插著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种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月白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金簪同,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她先从“清理”的角度做出了判断,认定了程本的问题,这就超越了“内容”的层面。
(但张爱玲依然明显低估了程本与杨本(百廿回抄本)异文的出现频率,张文此处的引用并不准确,“金簪同”不对,杨本应该是:“头上一支扁簪”,不是程本的“头上插著赤金扁簪”。即使不看文本,也该从情理层面意识到“赤金”二字在这里绝不合适。当然“水红”也是程本胡扯。程本的乱改确实是层出不穷。)
《红楼梦魇》各章的质量,从前往后,落差很大。最有价值的内容都出现在第一章里。张爱玲对红楼梦的见解是零星破碎的,没有达到系统化。这不是她本人的原因,而是这个议题需要更多人更长期的努力和成果积累。总体上,胡适可以被视为第一个层面的代表。张爱玲开始把正确的方法引入文本研究,进入了第二个层面。王国维的尝试是失败的,但他注重工具的提升,这个方向是对的,所以他是第三个层面的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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