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到半路上便已狂风大作,俄而雨点纷纷。我的膝盖也隐隐作痛。
刚刚不该吃香菇的。肉和香菇嘌呤都太高,受不住。
我顶着一阵雨到达药店,取了药,然后穿上雨具。
是高血压药。XX地平,最便宜的药之一。
我叫老西,今年44岁,是个外卖员。
我的前半生还算顺利,和普通人一样,小学,初中,高中,按部就班,还上了个不错的一本。
麻烦就在毕业那年。
不知从何而来的瞎子说我有富贵命,就是缺点闯劲。如果敢脱下长衫,将来必定贵不可言。说不定也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瞎子用手摸着我的头骨,摸索了好半天,最后如是说。
记得那瞎子的手像鸡爪一样干枯,指甲里全是泥垢。我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头皮一阵发麻。
于是我毅然和朋友一起创业,赶上时代浪头,开了家网络超市。
谁知凡事做了才知道,我们的小网超进价并不比线下超市低,配送又贵又麻烦,生意量还少,还有不菲的仓管费和网络运营费。
理所当然,我们的初创企业过得紧巴巴的。
朋友提议增资。
他说熬过这段互联网////严aasd冬就有了。
到时春暖花开,我俩把公司股份卖给邦尼或者查理斯,到太平洋上去买个小岛,当桃花岛主去。
我莫名想起算命瞎子的话。
算逑!干他娘的!怂的人是孙子!
我说动父母,他们筹了一笔钱支持我。
这笔钱投进去,只多坚持了半个月。
还得再想办法。
此后还走错了好些步,最不该的是抵押了房子,断掉自己退路。
最终生意这个无底洞吞噬了一切。
最艰难的一天终于来了,网络大鳄候总宣布要开一家网络超市,名字叫大蛋。
巨鳄进场,我的小公司也于次月宣告破产。
朋友卷走了最后一笔账面上的钱。
但是我不怨他。或者说,我更怨我自己。
这么一年多来,他也兢兢业业,他也血本无归。只是他比我聪明,踹了我最后一脚而已。
我仿佛失了魂。
我的父母也因此失去所有支撑。他们先后病亡。
忘了说,我女朋友也跑了。大约在我创业刚刚露出一点点失败苗头的时候。那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公司不行了,每日里还充满干劲地到处跑业务拉关系。
真是讽刺啊!船快沉了,船长还不知道。游客察觉到,先跑了!
从此之后,我活得像一具空壳。
为了养活自己,我卖过刻录光碟,卖过烤串,当过墩子,跑过出租,后来改行跑网约车。
再然后,车也卖了,降级成小电驴,送黄鼠外卖。
我的经历也算得上是丰富。但我知道,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人会欣赏一个中老年穷鬼的自我鼓吹与夸夸其谈。
我学会了恭维,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
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又逐渐在痛苦中一一把它们戒掉。
我有几个日常一起揽活的朋友,在没有单子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树荫下吹牛聊天。
也许算兄弟吧,我也不知道。
当然也可能只是狗肉朋友。这谁说得上呢?
画虎难画骨,知人难知心。
他们有的单纯,吃着泡面却阳光而快乐,带着女朋友一起跑外卖,幸福的样子照得我仿佛蛆虫。
有的卑劣,以看人雨天摔跤为乐。最足以显示一个人的性格的,莫过于他所嘲笑的是什么东西了。
但我们还是互通有无,要是我不方便跑单的时候,他们有人会帮我完成任务,代价只是一根烟。
我身上还带着烟,只是不怎么抽了。
戒了但没有完全戒掉。
本以为我会一直这么得过且过下去,直到我45,或者50岁。
直到我老得干不动了,直到我突发什么病倒在路边。
而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前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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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群里沸反盈天,像极了过年。
改朝换代啦!
黄鼠已死,红勾当立!
原来外卖行业又有大佬入局,现在已经发出讨贼檄文,诚邀天下好汉,共襄盛举!
天下苦其久矣!
当然这只是我的幻想。说白了就是挖角外卖员。
兄弟们问我去不去,说有免费的火锅吃,还有啤酒。
我像极了阿Q,只说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其实我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呢。
在火锅店里我见到了大老板,大老板姓赵,很是和善,让我们吃好喝好,说好好跟他干,他决计不会负了咱!
我已经戒酒多年,就朝着牛肉羊肉猛干,干得实在撑不下,才拿香菇粉条土豆丝。
说也奇怪,人家大老板是做超市起家的,我也做超市。
人家姓赵,我也姓赵。
人家开奔驰,我吃土豆丝。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换了一身衣服干活,但我这种底层中的底层是绝不可能再见到大老板的。
废话,哪个大老板天天下基层?也就第一天而已!
能邀买人心,已经算是好老板了。上一个连场面活儿都懒得做呢。
就这样,在谈笑间,牛羊肉灰飞烟灭。我和兄弟们也完成了华中易帜。
从火锅店出来,我们当即就披上红袍,准备来他一单,干票大的!
天公不作美,就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忽然层云密布,风雨欲来。
大家都是外卖员,对天气本就敏感。再说现在还有实时天气预报。
眼看时间也晚了,便有人打退堂鼓。
要不明天吧?
我想起我手机上负的话费。
干!
兄弟们,我先干为敬了!
我接了第一份单,送药。
骑到半路上便已狂风大作,俄而雨点纷纷。我的膝盖也隐隐作痛。
刚刚不该吃香菇的。肉和香菇嘌呤都太高,受不住。
我顶着一阵雨到达药店,取了药,然后穿上雨具。
是高血压药。XX地平,最便宜的药之一。
送的地方倒也不远,只是雨越来越大,我在雨中奋力前行,头盔上水密得看不清路。
路上还被枯枝砸了一下,还好戴了头盔,没事。
第一单就如此艰难,这似乎是不妙的征兆。
开局不利嘛。
我到达目的地,爬上三楼,楼栋里灯明明灭灭,年久失修。
这是一个老小区。
门开着。一个老人候在门口,他冲我和善地笑笑。
我朝他点头示意。
“辛苦了,小伙子。”
我想对他说点什么客气话,但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睛。
空而无神。
是个瞎子!
我悚然一惊。
他伸出干枯的手臂,接过袋子。
“这么艰难的天,有闯劲啊!”
在我头皮一阵阵发麻的时候,门已经关上。咔哒。
不对。我记得不是这个口音。
不过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记不太真切。
嗐!瞎想那么多干嘛呢。没事儿别自己吓自己。
就一送外卖的命,还能咋的?
我走出楼栋,看了看雨势。的确势大,但我见过更猛的。
干这一行,什么苦没吃过?
我还要接十单!
这一次的任务简单,两杯全糖全料的奶茶,送到东三路口。
这致死的含糖量!
奶茶店我常去,送外卖的时候顺便看看他们做。一杯奶茶,糖起码占三分之一。这能健康吗?
嗐,我又瞎想什么。又不是我喝。说不定人只是一年喝一回呢?
顺路还有一单,也是奶茶,送到东五某个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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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到达东三路口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街头。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找个地儿避一避。
真傻!
我心里暗自评价。当然在客户面前我是不会这么说的。相信大家也能理解,谁人背后无人说呢。
我骑近了问:“请问是尾号0000的单子吗?”
那女人恍若未闻。
雨声太大,没有听见?我凑得更近。
“请问是尾号——”
我忽然看到了女人的脸。这不是大明星金允姗吗?
我的寝室里到处都贴着她的海报——别误会,我当然也喜欢她演的电影。但那些海报是我兄弟们的。
我把头盔摘下来,好看得更清楚。
是她,没错!
雨水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淋透,但脸还是精致秀气,她可不是靠化妆才能见人的明星!单薄的衣衫裹挟在身上更显玲珑有致——打住!
我大声喊:“您的外卖!”
她的嘴唇苍白,抬起眼失神地看了我一眼。
我摇了摇她的肩,隔着衣服都传来绸缎般细腻的感觉:“金女士,您的奶茶到了!”
她如木偶一般接过奶茶,还不忘朝我一笑。
这一笑让我屏住呼吸。
酒味裹着雨水的泥土味纷至沓来。
好重的酒气!
见她已经接住外卖,我骑上车扭动钥匙。“烦请给个五星好评——”
骑出去几步,我又退回来。
这炎凉多年却尚未泯灭的良心!
抑或是干涸枯竭还不合时宜傲然挺立的色心?
平时见了小猫小狗我都忍不住施以援手,此时此刻见到大明星,我怎能一走了之?
就算不是明星,我也不忍将她留在原地!
我调回车头。
“金女士,你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避雨?”
“金女士?”
我摇着她的头。她又回过神来,朝我张嘴说了点什么。
见鬼,我没听清。
此时路上已经罕有人迹,四周所见所闻只有急雨嘈嘈。
“你说什么?”
终于听清了。
“回家……回家……”
她喃喃地说。
“你家在哪里?”
她又迷过去了。这是被人下药了还是咋的了?该不会是犯病了吧?!
我也不管了,使劲摇她。
“你……别摇了……我好想吐……”
想吐你喝那么多干嘛。我腹诽着,又问她住哪里。
她报了一个高档小区地址,在云松院。还好,不远。
我把她扶上我的小电驴,她已经醉过去,沉沉地直朝车下溜。没奈何,我又下车,艰难地把自己的雨具都给她披上,又从车座里拿出另一个头盔。
其实戴不戴雨具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我俩都是落汤鸡。
“金女士,抱紧点,下雨天路很滑!”
她没有回应,我掏出皮带要把她的手拴在自己腰上。
这时她又忽然听懂了,抓住了我的腰。
好了,安全问题解决了,只是皮带没法系。还好我裤腰小,轻易也不会掉下去。
我缓慢地骑着电瓶车,行驶在空旷的街头。大明星偎着我的背,贴得很紧很紧。
我甚至能感受到……
她的呼吸。对,没错,是她的呼吸。
这事儿说给我一起跑单的兄弟们,他们肯定不信!
我胡思乱想着,她忽然作哕起来。
“我好想吐……”她晕晕乎乎地说。
“别吐我——”
话还没说完。
算了,没什么。我已经感觉到背后的异样了。
而她在吐完之后也安分了不少。
我也曾醉过酒,吐出来的确会舒服一些。
我很快骑到了云松院门口。
“外卖不让进!”
保安的声音隔着岗亭传出来。还好大雨他也看不清。
“今天王哥上班吗?我是强哥的朋友!”
保安伸出头来探了一眼,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他谄媚地笑。
如果今天不下雨的话,一根烟就能解决问题。
王哥是我之前的同事,现在在这替有钱人守大门。今天他不当班。
“是红勾外卖啊,稀罕!”保安大哥只看了一眼我的衣服就放行了,他转身回到岗亭抬起挡杆,“只有黄鼠外卖不让进。”
还好他没看到我背后的人,不然可能会瞪掉他的眼珠子。
大明星已经沉沉地睡去。我估计她明天肯定会感冒。
好在她清醒的时候报过楼栋和门牌号,我只好解开她的头盔,扛着她走进电梯,一只手还没忘记勾上她点的奶茶。
至于雨衣,那管不了了。
怎么这么重?不说大明星为了减肥什么都不吃吗?
难道是泡水了的缘故?
还是我已经老到扛不起区区百来斤了?
有没有百来斤?
我耸肩掂了掂,把大明星给不舒服得直唔唔。
应该、似乎、没有吧?
还有那奶茶,竟然是全糖的。可疑!
电梯里光鉴如镜,高档楼盘就是不一样。我背上的污秽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不见。
她头披散发,倒悬在我背后。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她脂肪感十足的……那啥,正被我扛在肩头。
我知道这姿势会让她很不舒服,但请忍耐一二吧,我也很累!
正思索间,金允姗忽然又哕了一声——
不会吧?不是吧!
伴随着我的怨念和她痛苦的呻吟,我又被重新浇了一身!
我用大明星的指纹开了锁,也顾不得卫不卫生,把她甩到客厅的沙发上。她痛苦地唤了声什么,又趴着人事不知。
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了,累得我!
正欲一走了之,我忽想,要是这大明星再吐了,把自己气管堵住,到时候横尸公寓,这算谁的?
到时候我跟警察讲,啊,虽然我是进了大明星的家,但不是我干的?
我把她的身姿掰成侧卧,又让她露出口鼻。我思索这样还是不妥,还是叫个人来的好。
她也不知是舒服了还是不舒服,偶尔哼哼一声。
我从她的身上摸出手机。当然我没有乱摸,这雨淋得浑身湿透,哪里有手机一眼便知。
又用她指纹解了锁,翻到第一个通话记录,人名是bff-morri,备注为轻华7字班。bff是永远的好朋友吧?顺路看了看其他的通话记录,被标记为bff的人还有几个。
管她呢。我给这个bff-morri打去了电话。
电话里头是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向她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她淡淡地说:“等会儿。”
她就这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什么情况?这就是永远的好朋友吗?
正犹豫要不要给第二个bff打电话的时候,门廊里一阵笃笃笃的高跟鞋声音由远至近。
接着门被推开。
一个职业装的美女径直走了过来。
这个眼镜娘当然也很美,但她浑身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她直接翻看了一下大明星金允姗,见她只是睡去,又去检查她的衣服。
我感觉很不舒服。天可怜见!她身上还罩着我的雨披呢。
“你要多少钱?”她的声音也很冷漠。
“外卖费已经给过了。”我把不卑不亢当做是我的防御。我示意放茶几上的外卖袋。袋子已经被泡破了,能直接看到里面的货。
“那你可以走了。”这女人抛下这句话后就不理我了,她开始打电话摇人。
我忽然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涌上来。倒不是我身上污秽的缘故,而是我早就认清了现实。
我和这些精英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今日与大明星的意外相遇,终将是埋藏在我心底的一个秘密而已。
此后外卖员与大明星、与精英将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如果有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另外一笔外卖生意。
我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给第二单的客户打去了电话,说很抱歉路上遇到一些事。我没有明说,对面的女孩非常有同情心,她也没问。
她说下雨天没关系,她这就点已收到。
这客户倒跟那冷面丽人完全不同呢。
善良,有同情心,这才是普通人!
※ 修改:·roseven 于 Apr 29 13:03:51 2025 修改本文·[FROM: 171.213.182.*]
修改:roseven FROM 171.213.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