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授、医生和工程师决定写网文
也许你也曾对网络文学存有刻板印象,但实际上,如今网文作者圈里涌入了一批高知人群,大学教授、三甲医院医生、计算机博士……他们对科学原理、历史事实颇有底气,甚至兴起了在文末附上论文索引、数据来源的风气。
但最与众不同之处,其实是他们小说中显而易见的现实主义——网络文学提供了一个窗口,让这些知识分子在时代情绪中一吐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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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巴顿·芬克》
文:仓运海
编辑:杜强 陈乐
1
空难
10年前,每当世界上发生一起空难,令狐与无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飞机上可能会有自己的同事。
2009年,法航447号班机从里约飞往巴黎,在大西洋坠海,上面有他的同事,年仅27岁;2014年,马航MH370失踪,227名乘客中,有两位是他的同事。
过去的20年间,他所在的这家通信科技公司飞速崛起,数以万计的员工被外派至世界各个角落,像搭乘出租车似的穿梭于国家之间,开拓海外通讯业务。
“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令狐说,他也曾是这万中之一。
90年代,他从湖南怀化考进湖南大学计算机系,看三毛的书、听王菲的歌,对世界充满了憧憬。2000年,他辞去银行朝九晚五的工作,窝在家看了遍《笑傲江湖》。刚好,报纸上登了一家通信公司的招聘广告,他脑子一热,坐2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了深圳。
不久,令狐被外派往中东北非地区,负责一线技术服务保障。期间正值各地业务量井喷,人才技术跟不上,他四处救火,阿拉伯半岛和北部非洲各个国家去了个遍。
在埃及,开罗城里的人们抽着水烟、喝着红茶、看着球赛,夜色下的尼罗河光影魅惑,旧式马车在河岸边穿梭;在西奈山上,令狐奇迹般地遇到了降雪,在红海,他见识了水族箱一样的海底世界,甚至因太过沉醉,差点淹死。
在苏丹,沙尘暴来时的天空变幻出红褐色,一堵沙墙压着人逼近,悄无声息,来自喀土穆的司机告诉令狐不必担心,翻出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一脚油门,冲进沙幕,中文歌声响起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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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的沙尘暴。(图:令狐与无忌)
不知不觉,他的公司也变得为人所知,在时代际遇和历史推动下成为瞩目的焦点。机场和火车站,报刊亭里摆满写着这家公司大字的书籍,一半讲管理,“人怎么管、财怎么管,奉为天书”,一半讲公司的创业史,每个人都开始谈论它的“成功学”。
但这些书籍不会告诉你,20年前公司还很弱小的时候,令狐的同事蹲在客户门口,守在饮水机旁边,候在地下停车场,见到客户冲上去帮拎包,英语奇差就从傻笑开始,一次,两次,三次……靠着笨方法,中国人一点一点挤到客户眼前。
想到这些故事,令狐脑海里总出现老板的一句话:“我们艰苦奋斗,主观上为个人、为家庭,客观上为公司、为国家。”
20年前,与令狐同一批外派的同事大多是70、80后,从小地方来深圳闯荡,在海外拼搏,没有谁想到很宏大的事情,只想着把眼前的困难度过去,忍一忍,挺一挺。大家住在异国的集体宿舍,仿佛延续着大学生活,甚至成为出生入死的兄弟。
很多事情没有人再去讲述。在战乱地带,在核泄漏的福岛,令狐和同事们坚守着,明知道危险,但他们决不能说走就走,“通讯公司人走光了,这个国家电话打不通了怎么办?”同时也有个人义气,“兄弟们都在,我也不撤。”2005年苏丹街头严重骚乱,晚上6点以后全城宵禁,军警对不守禁令的人“杀无赦”,但有同事不顾危险溜出了宿舍,将困在客户大楼的同事接了出来。
在人生最有活力的年华,这些同事们短暂相遇又迅速告别,异国风景中,甚至不知哪一次就是诀别。
比如,在伊拉克安然无事却在墨西哥意外车祸去世的同事,嘴上常挂着挣够钱就不干了却在南美意外猝死的同事,因飞机失事罹难的同事……这些生生死死,很少被人看见,甚至在私人生活中,他们也常常被迫隐身。
有人赶回国迎接孩子的诞生,人刚进小区就撞见妻子被搀扶着往医院赶,家门都没进,拖着箱子就跟着上车去医院。孩子出生好几年,只有视频聊天时才看得到爸爸。一年春节回家,儿子拉着爸爸的手就要下楼,走到楼下找到院子里的小朋友一个一个地介绍,“这是我爸爸,我是有爸爸的。”
在外派非洲期间,令狐的父母每天紧盯着他的微信步数,走多了不行,没走也不行。有次他从南非飞肯尼亚,赶早上四点的飞机。母亲人在国内,一算时差,赶紧拍拍老伴,“不对啊,才早上五点,他就走了一万多步,是不是出了事在逃命?”
事业与家庭,私心与责任,理智和情感来回博弈,影响着这些大公司中的小人物的去与留。
留下来的人,时间一长,有时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有一天,令狐心里涌起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把这些人和事记录下来,他要写“大公司里小人物”的故事。2020年,疫情爆发,他被隔离在肯尼亚,一些离别一再提醒他,不能再等了,二十年间,那些年轻生动的面孔,稍一晃神,就淹没在人群和命运之中了。
在隔离公寓里,令狐与无忌敲下了名为《与沙共舞》的网络小说的最初几行:
2005年4月,某一天。
临近子夜,跑道灯在舷窗外面快速掠过,从香港飞往迪拜的阿联酋航空EK385航班昂首冲进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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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与无忌和同事们在沙特
2
副教授某某某
当令狐在非洲大陆躲避着沙尘暴的时候,齐橙每天泡在军事论坛上跟人讨论时局。他对工业、军备、经济发展数据都尤为熟稔,表达欲旺盛,热爱与人论辩,5年间发了4万多个帖子,但没人知道这位“大神”的“真身”,是北京师范大学经济学院的副教授。
2009年,齐橙刚好不惑之年,虽说评不评的上教授他不在乎,但身处人生何处,他搞不清楚。自从少年时代起,他心中便有成就一番事业的欲望,可如今却不知往哪里放安放。
“像我这个级别的副教授有很多了,我算是学生很喜欢的老师,”齐橙说,但“仅此而已。”
一节课堂上,统计学的一章讲到新中国的经济序列。看到台下学生眼神涣散,齐橙灵光乍现,临时换了种讲法,把156项重点工程、三线建设、承包制等工业经济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编成故事,一气呵成。讲着讲着,看到同学们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齐橙心下一动——年轻人有兴趣了解工业史,只要它是个故事。
那年网文世界里,都市生活、职场官场盛行,也会涉及一些企业发展和产业变迁,但以产业和技术发展为核心的小说并未出现。工业技术史怎么能写得好懂好看?齐橙想,可以套用网文的壳,讲成一个穿越故事。面向网文的受众,就是面向不计其数的年轻人。
他的第一个工业题材网文《工业霸主》,由一个机械系研究生的穿越开始:主角回到1979年成为一名青工,逐步将一家小机械厂打造成重型工业集团。
在构思阶段,齐橙就意识到这是独属于他的故事,只有他能写好。人生40年,从少年时期的成长到青年时期的梦想,再到中年时的襟抱与热情,齐橙全心投入进了改革开放后的大工业时代。
齐橙的父亲是从军队转业到机械厂的副厂长,主管生产,母亲是厂里的会计。在江西宜春一家500多人的中型化工机械厂大院里,齐橙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时改革开放刚开始,个体自由极大解放,中国工业也将在其后20年中迎头赶上发达国家。齐橙身在其中,和童年伙伴在车间外的铁疙瘩间捉迷藏,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觉。
齐橙仰望着机床长大,迷恋机械与技术的精确。小时候,在厂里工作的表姐听老师傅讲了半天,还是不会开铣床。她拿着教材来找齐橙。齐橙通读了一遍教材就无师自通,教会了表姐怎么开。
当了多年大学老师,齐橙深入浅出、娓娓道来的本事又精进了许多。他写起工业小说得心应手,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优越感:你们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怎么搞清楚。
小说《大国重工》开头,一家钢铁厂要花3.8亿美元引进一套设备。评论中读者质疑1980年中国的外汇储备才多少,怎么可能花3.8亿去引进设备?齐橙并不争辩。
一个角色决定干个体户,开餐馆。齐橙写到,一盘炒肉丝卖3块钱。这个小细节引起了116条“大讨论”,读者根据个人的经历、父母的记忆争论1980年的一盘炒肉丝到底多少钱,吵得不亦乐乎。齐橙还是不说话。
他心中有底,自己的写作就是对现实的精准临摹,但凡小说中出现的细节绝不是随手写的——
地方志网站里查得到每个年代的物价,产品的产量,市场的供应,职工的工资;
期刊上记载着当时的市井人情,比如上海团市委就做过一期80年代中期上海青年结婚花费的调查;
至于1980年代的那个机械厂什么模样?除了齐橙的记忆保底,他还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淘了好几本机械厂厂志,示意图上标着每个车间的位置和名字。寄过来时,书旧得都发霉了,齐橙怕里面有虫子,在阳台上晒了好几天才敢拿进房间。
如今现实题材网文里,这样的硬核考据写作独占一支,很多作者们会在网文里列长长的文献参考、论文索引、数据来源。
齐橙不会一一列出来,除了身为副教授的自信,还因为他笔下的现实感来源于人,那个时代的工人精神——耿直、理性、尊重技术,是他童年时亲眼所见。
小说《工业霸主》中有位朱副厂长,处处护着工人,再大的领导面前也敢硬声硬气地拍桌子,为大家争利益。这个人物,齐橙是比着父亲的形象写的,性格、举止一丝不差。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为人正直,平等待人,铸造车间外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铸造件,风吹雨打,锈迹斑斑,父亲是唯一会跟工人一块儿坐在生锈的铁疙瘩上谈话的领导,工人们都认他。
转业第一年,父亲跟着厂领导给全厂工人挨家挨户的拜年。路过猪圈的时候,看到猪圈边的小黑屋里也住着人,别人说这是右派,催着他往前走。这位新任副厂长说:“右派怎么了,右派不过年吗?”钻进屋子就给人家拜年。
20年过去,这家机械厂已经破产多年,500多人各自散去,前途不明,但是老副厂长的名声一直在,很多人都还念着齐橙父亲的好。在学校教书的这些年,齐橙常常幻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自己早生二十年,抓住当时的机遇,也许父亲倾注半生心血的工厂就不会是如今这样。
于是一起笔,他跟着了魔一样。开车到学校只要一刻钟,齐橙手上把着方向盘,脑海里蹿出的全是情节,在办公室一坐定就开始写。
40年的人生积累倾泻而出。故事背景是他成长的年代,配角们是他身边所见所闻的鲜活人物,主角是齐橙自己的投射,寄托的是他向往了多年、却未曾实现的理想。
齐橙从小成绩优异,数学一考就是满分。读到高中,哥哥拿来了一张报纸,当中刊登着改革过程中一群青年经济学者如何影响着国家决策的事迹。那一刻,齐橙决定要学经济,成为一个经济管理方向的官员,管理大工程,成为“经天纬地”的人才。
1988年,他以县状元的成绩考上人民大学,成为最后一届计划经济专业的毕业生,在清华的校办工厂里上实践课,亲手操作了小时候向往的机床。
本以为未来正徐徐展开,但阴差阳错,齐橙错过了毕业分配的最好时机。之后的人生里,他与世俗交手,很快发现自己胆小、心重,不善逢迎,很多事想得明白,但做不到。
齐橙说,如果自己成为小说里的主角,肯定“活不过三章”。
在他笔下,他行使作者的特权,让故事主角的步步为营、梦想成真,实现了现实生活未果的野心。《工业霸主》从2011年写到2012年底,时间飞一样的走过,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整个人活在这个故事里。写到两百万字,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就快结束了,齐橙深吸一口气,压住狂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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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江辉(笔名齐橙)在课堂上
2013年1月1日,在起点连载了14个月的《工业霸主》完本,257万字,齐橙油然而生一种无愧此生的感觉。他专门找了印刷厂把这一套书用A4纸印出来,摞起来有十厘米这么厚。他顿时踏实下来,心里确信:人们未必会记住一个北师大的副教授某某某,但会有人记得《工业霸主》。
“这辈子的成就哪怕就这一本书,我都算对得起(自己)。”齐橙说。
3
气势汹汹地怕你
2019年,齐橙的那座机械厂在棚户区改造中被彻底推为平地。而在山西太原的一家医院里,刚毕业的手握寸关尺成为了脑病科很受患者欢迎的小大夫。
手握长得一张讨家长喜欢的小圆脸,没事就爱和患者聊天,总有热心大妈要给他介绍对象。
有患者做服装生意,开了60多家门店,钱赚够了,就是睡不着觉。来门诊看病,神神秘秘地对手握说,我母亲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箱子金首饰,大夫,这钱是脏的,肯定是坟墓里挖出来的,放家里我睡不着。
手握说,那把它卖了。患者一听是个好办法,高高兴兴走了。没过两天又来看病,说卖是卖了,睡了几天好觉又睡不着了,一想这卖回来的钱不也是脏钱吗?
手握忍着笑,还替他出主意:“那你把钱花了呗。”
医院实习那会儿,网络文学中的“医疗文”火了起来,手握看了几篇,受到启发:小说还能这么写,医院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原来有那么多人愿意看。
但作为从业者,看别人写得故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为了塑造激烈的情节,故事中医院总有个反派,医闹是患者故意挑事,医疗事故是医生存心害人,这和手握看到的不一样,对患者、对医生都不了解,“缺乏人情味和烟火气”,手握说,他想把所见的真实医患关系写下来。
他所在的脑病科有很多焦虑抑郁患者,精神长期极度紧张,人一坐下来,手肘夹紧身体缩在一起。有患者精神上饱受折磨,脾气暴躁,排队排着排着老见不到医生,脸熬得通红,忽然情绪发作,一手举起拖把,一手抄起板凳。
但手握并不怕,他看到的是对方眼睛里的恐惧。“他是怕你的,气势汹汹地怕你”,手握为他难受,可怜他,心疼他。
“很多时候患者对医生有一种畏惧心理,这种畏惧通过装作自己很强大来掩饰。”手握说。真实的医院里,最常出现的情绪就是恐惧——患者害怕,医生也怕。医患双方如果都能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理解彼此,矛盾也许就不会那么多。
凭着这份对人之常情的体会,手握开始了网文创作,上午照常上班,中午回宿舍写一章,晚上回来接着写。医院里那些引起情绪波动的事件,没过几天就会出现在他的故事里。
夜里守急诊,有患者突发心梗,护士敲门来叫值班医生。偏偏有个值班医生无论如何叫不醒,另一位医生气不过,在办公室跟他打了起来。手握觉得打得好,解气,下了班便写在网文里。有读者质疑,医生怎么能打架 ?但手握不打算改,“人总得有点血性,医生也得有血性。”
医院里的一位大夫,“不招人待见”,50多岁了还只是急诊室里的普通医师。手握却发现他为人善良,当一位患者来包扎伤口,因对方经济条件不好,这位医生就没开包扎费。
他把这件事写进小说,读者却不买账,现在还有这样的医生?但真实,是手握的底气,他相信真实的情感一定能打动跟他一样的人。越是忠于表达自己当下的情绪,越能联动读者的心一起哭一起笑。
他记得自己出诊时,遇到一位老奶奶送脑梗的儿子入院。儿子开公交车讨生活,喝酒喝出了脑梗,媳妇儿跑了,留下一个小男孩。手握跟主任讨论一番,开了最便宜的药。治好出院那天,老太太从腰上裹的布里掏出一个方便面塑料袋,里面再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解开,是一把零钱。一毛两毛,一块两块,递过来说医生收下吧,“你救了我孩子。”
手握受不了这个,当场就哭。回家把这个故事写进小说里,写的时候忍不住,要再哭一遍。复述这个故事时,他声音仍旧难掩哽咽。
虽然在医院上班,情绪跟过山车似的不能自控,但他还是喜欢当医生,喜欢被人感谢和需要。有老人来看失眠,开了药回去能睡得着觉了,复诊时再来脸上就笑眯眯的,老太太把手握的手拉到身前,拍了又拍,大夫,我好了,最近睡觉可好了。手握喜欢有人拉着自己的手拍来拍去。
作为网文作家,他想写可爱的医生和有意思的患者,写医院这个场景里人和人的心紧紧相连,写好人得到善待。“大家都快快乐乐的,病治好了、钱赚到了。”这是他对现实的理想,哪怕现实偶尔也会辜负人。
2019年,手握的父亲生了病,一觉睡醒,眼睛出现盲区。那时他在准备就业考试,结束时父亲的眼疾已无法修复。而那场精心准备的三甲医院招聘考试,尽管笔试第一、面试第二,但录取的并不是他。
当了医生治不好家人,努力了却没有收获,没钱,没前途,人生打击接连到来,这时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说,我们结婚吧。她笑着抛出了一条绳索把手握从低谷往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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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握寸关尺(右)硕士论文答辩时和老师合影
同一时刻,他的小说《当医生开了外挂》在起点上架,在他的故事里,一个开了挂的小医生正不断精进医术,帮助了很多的人,在医学世界的舞台上闪亮登场。很多读者被手握笔下的喜怒哀乐打动,大家喜欢这本温暖的书。手握赌一口气,停下了在医院的工作,把热烘烘的心全贴进这个故事里。
在读者群里,有人告诉手握,自己去急诊室看医生,等待之余,跟值班医生聊起了天,冒出一串专有名词,胆囊危险三角、汤式肌腱缝合法。医生以为遇到了同行,问 “你是哪个科的?”“我不是医生。”
“你胡说,你懂的比我多,你还不是医生?”
“我看了本小说。”
真医生震惊,怎么也不敢相信。
这让手握快乐了很久,他的初心落地了。
4
我的人生不能这样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网文作家青衫取醉和国王陛下分别意识到,自己“卷”不动了。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青衫,一出学校就遇到了世界上最难的事:给领导倒酒。
首先不能倒多,因为领导不想多喝,但也不能倒少,领导面子上过不去。在场面上,要假装会给领导倒很多,但又不能真的倒进去,不然领导就会很生气。什么时候收手,这个度非常微妙,是一种由整体酒桌氛围——最大领导眉间眼色的变化,倒酒人直属领导的小手势,共同决定的变量。青衫一个都搞不懂,一上桌像在监狱里遭受严刑拷打。
刚在国企办公室坐了半年,他就从同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年纪最大的,三十来岁,每天在办公室写总结报告,从7点下班一直写到夜里两三点钟,第二天早上六点再到岗,打扫办公室。两三个月后,此人下派,第二个人顶了上去,每天晚上下班后点上根烟,在办公室写报告。
“再过两三年就该轮到我了,我顶不住,”青衫说,公司组织架构从下到上一眼就能看到头,“看着他们,我想不行,我的人生不能这样。”
而国王陛下,也早习惯了以“失败者”的角度来面对人生。
他一路在最好的那类小学、中学、大学升上来,但一路都是挫败。高中时在实验班,有次考试老师表扬说,咱们班不错,500分满分,有40个人分数在400分以上。班里一共41个人,剩的那一个就是国王,360。
毕业后,为了发泄积累的情绪,国王写了本小说,《从前有座灵剑山》。主角混不吝,不屑于跟仙侠界中的等级制度、上下级关系卷在一起,总要揭穿人情中的曲意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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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灵剑山》剧照
《灵剑山》一下爆火,卖出了影视和动画改编版权。10年过去了,从国企辞职后,他便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打游戏,看动画,日常生活完全建筑在二次元世界中,有灵感了就接着写一些作品,但并不苛求。
有粉丝抨击他浪费天赋。国王陛下耸耸肩,确实如此。“浪费就浪费,也浪费了这么多年。”
基于清醒的自我认知,他早从“成为更好的自己”这类叙事中跳了出来。国王说,人的努力是有上限的,能努力多久、到什么程度,也是一种天赋。
但从国企离开后,青衫还不认命,他想摸摸自己的上限,拎着行李箱去了北京,一脚踏入游戏行业。入行时虚心求学,他给自己报价月薪3000。但没想到,另一个候选人竟说“可以不要工资”。老板看了看青衫的学历,山大本科,三千块留下了他。
“我的母校拉了我一把。”
那时手游刚刚过了爆发顶点,一夜暴富的故事在圈内传开后,剩下的就是手段越发拙劣的同质竞争。
青衫最焦虑的一刻发生在项目上线之后。团队已经加了好几个月的班,游戏上线后发现数据不好,立刻要有措施,要改。改什么呢?无头苍蝇。改完数据还是不好,整个人就彻底垮掉。
一口气吊着拼了这么久,就期待着项目上线后赚钱分红。结果发现赚不到这个钱,又不知道哪出了问题。很盲目,又焦虑,看这款游戏就像看当年领导的酒杯一样高深莫测——好像做什么都是无用的,又好像必须做点什么。
转过头来,两份工作之间看起来又没什么差别,努力未必有用,不努力也不会差到哪去,他突然想通,这就是内卷。
“内卷是一种利益的内卷。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大家一起努力之后,获得的东西没有变,就变成了无用功。”
这个中文系毕业的游戏从业者,突发奇想,将他对内卷的抵抗写进了小说里,让主角破罐子破摔,专做无用之事。
《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里,青衫设置了一个系统,强制要求主角创业,设置的奖励方式是,创业亏一块钱,主角的个人资产就增加一块钱。主角名叫裴谦,他想尽办法做不符合任何盈利模式的“垃圾游戏”,目标只有一个:我要失败。
在小说里,裴谦无上限地对员工好,无条件信任没有任何成功经验的行业新人,与员工分享公司所有利益。简而言之,做了一切与现实中逼迫员工996的老板们相反的事。
结果却是所有人都发挥出自身最大的价值,在工作中源源不断地获得成就感。每次裴谦以为机关算计,但每次都事与愿违,做出的游戏款款爆火,创造出了巨额财富。
小说对现实的极大讽刺,获得了无数一样困在系统里内卷人的共鸣。在青衫描绘的这个反自我剥削的乌托邦,很多人重新看见了刚步入社会时的信仰:只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做好分内的工作,就可以成功。
通过写网文,青衫也解放了自己的人生,从受限的环境中解脱出来,把人生的掌控权重新拿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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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取醉
他的第一本游戏题材的小说《全能游戏设计师》零点上架,24小时的订阅数据疯涨,他算了一下收益,大概是上班收入的两三倍。一小时后,青衫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提了辞职——我写小说赚钱了,不想在这行干了,写网文去了。
网络文学让困于现实的人找到了出口,这大概是独属于我们这个年代的文学。每一位网文作者都告诉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最想要的生活。” 有了讲故事这样的工具,他们的知识、经历、爱好,甚至遗憾与痛苦有了用处。
令狐一开始担心,同事会说他写网络小说消费大家:虽然人物化名了,但还是能猜出来谁是谁。没想到最后放出来,却是很多同事怪他:为什么不写我?一个在欧洲的同事找上门来,主动讲故事,催他尽快写下一本,写2010年后一个十年的故事。
有人看了齐橙的小说,选择读机械、读材料,十年过去了,又回来齐橙的新书下留言。还有人原本对中国工业发展历程缺乏了解,告诉齐橙,看完他的书才明白,当年前辈们有多困难、付出了多少努力。齐橙觉得,这就是对作者最好的回报。
手握离开了那家大医院,他计划靠写作攒够一千万,然后开一家小诊所,当中没有制度化的竞争和无聊的琐事,只有医生和患者、人和人的直接沟通。他想象那家小诊所有着古色古香的屋檐,两层小楼,一楼看病,二楼供人休闲。也有人在网络上给他留言,因为看了你的书,就要去当医生了。
尽管青衫对游戏行业的理想破灭的干干净净,仍有他的读者投身游戏产业,等待改变的时机到来……
每个人都从网文回到生活,又发现网文早已改变了生活。这些网络文学不光让一些生活里充满遗憾的人得偿所愿,也让一段段珍贵的历史片段得以保留。就像令狐告诉我的,他最初想留存的就是每个具体的人,但当你开始记录,“每个人都活在这个时代下,个人和时代彼此纠缠,不分你我。”
继续写下去,不是向一头大象,而是向这些年路途上擦肩而过的小蚂蚁们致意,致他们的喜怒与哀乐,致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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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36.4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