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乡村、聚会和偷偷歌唱的青年人
朵君 发表于嘿,我们来聊聊音乐
故事起源于一份报纸。
精准的说,是一则指示。
一九六八年年底,当全国人民开始计算离新的一年还有几天时,《人民日报》刊出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普通官员皱下眉,基层工作者也要忙碌好一阵子,何况是来自于最高领袖的话?用不着说服与动员,那些年轻人胸膛里燃着信仰之火,眼睛里有希望的光,热切、坚定而又迅速地,开始预备把自己送往农村。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东方轰轰烈烈展开了。
音乐是人类的权利,尤其是青年的权利。再没有任何形式能像乐符那样把激情与豪壮描绘得如此到位。于是伴随着政治浪潮,中国现代音乐史上,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个新门类:知青歌曲。
它刚刚出现时,是一副正经面目,有专业的词曲家创作,有国务院文化组进行审查,人们公开唱着、广播着、感动着——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大家伙儿一起去那广阔的天地啊!
我们生活在广阔的天地,毛泽东思想把我们哺育;贫下中农是我们的好老师,烈日风雨冲洗我们身上的浊水污泥。我们有决心,我们有勇气,彻底改变旧思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有决心我们有勇气,彻底改变旧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没过多久,热情就在单调琐碎的现实中慢慢消解。很难说乡村人与下乡青年哪边更委屈一点。“土著”们日益觉得,自己所欢迎、出力接待的人与其说是帮手,不若说是累赘,打着学习名义前来,又在生活的任何边角透露出某种隐含的微妙的不屑——那被轻蔑目光审视的,却是本地人习以为常,以前如此,未来还一直如此的日子。知青们则逐渐明了,无论他们如何在想象中融入乡村,诚恳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际上总有一层隔膜难以突破。他们将无法抑制叹息,因为枯燥的劳动,封闭的环境,更因为无味贫瘠的文化生活。日月轮转,时光把人带向何方,未来是什么样貌?没有人知道。
只好一唱解忧愁。
到了这个地步,知青音乐才真正被称为知青音乐。作词者多数可说业余,作曲者没有什么技巧,他们从革命歌曲、民间小调里借鉴(甚至是直接拿来)旋律,把所思所想谱写成歌。论艺术性只是一般水准,可论起情感则足以令闻者会心。
这些歌曲往往被扣上黄色或反动的帽子,当然无法拿到台面上来,知青们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聚会里偷偷传唱。教人难以置信的是,口耳相传这种简陋方式竟相当有效。特别是在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零年,知青大走串开始,从东北到陕西,从新疆到云南,秘密被接力传递下去,像一把火苗那样,知青歌曲迅速燃遍了大江南北。
知青歌曲手抄本
此时的地下音乐大体分为几类,较有趣的一种是咏唱食物。永远吃不饱的年龄,匮乏的资源,加在一起等于充斥着美味的歌词,“歌以咏志”,大抵如是。
修理地球来到塞外小村庄,熬鱼炖肉炸虾使我日夜想。新蒸的窝头吃不到嘴,只好围着锅台等着窝头凉。
——《等着窝头凉》,根据俄罗斯歌曲《红莓花儿开》曲调填词
一唱毛主席。人民的好主席。羊肉炖鸡可着吃。馍馍是白面的。
——《馍馍是白面的》,根据陇东道情曲调填词
爱情也是永恒的主题,下乡知青男女们互称对方“知哥”、“知妹”,用音乐语言打趣“拜金女”,感伤夭折的关系或是表达对心上人的情思。
我的心上人对我要求高。又要单车,又要罗马表。又要工资高,还有子弟标。这些要求我可达不到……
——根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曲调填词
知哥知妹心一条,可惜我们命不好。等到三年大招工,那时再把朋友交。
——成都地区《知青恋歌》
不捡烟锅巴呀,不喝加班茶呀,也不去打群架,扇上一个漂亮的盒盒儿(姑娘),带到农村去安家,索亚拉索,带到农村去安家。
——根据《献给亲人金珠玛》曲调填词
最普遍的还属思乡。每个地方都有以“告别”为题的歌,他们求“火车火车你慢些走,再让我看一看我的战友。”(《告别北京》)他们问“背井离乡漫漫长路,哪年哪月重返故乡?”(《告别山城》)他们哭泣“十七年来的教和养,爹娘呵,爹娘呵,到如今收回在泪水一场。”(《巫山知青歌》)
回到家中看到了憔悴的老妈妈,心中好像那茅屋的风雨夜。几个月的离别并不长久,妈妈你怎么如此思念?莫不是你的女儿脸庞清瘦,异地的山峰夺去了她的青春,女儿的心无比凄凉,妈妈哟,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根据《绿岛小夜曲》曲调填词
知青歌曲手抄本
有时候,作曲者甚至敢于直接在歌词里写出痛苦和诅咒。《冰山上的雪莲》一曲,被改了词唱作“欢乐被压在冰雪下。啊,知青的眼泪能冲平荒凉的原野。”这样的行为,显而易见该属“反动”,只是有歌要唱的人已无暇顾及。
一唱我的爹妈,爹妈是糊涂虫哟,女儿长了恁格大哟,还不去办嫁妆罗哟。二唱我的老师,老师是屁眼痒哟。天天上门来动员哟,骗我去边疆罗哟。三唱我的同学,同学是不落交哟。明知边疆恁格苦哟,来信还说好哟。四唱我的哥哥,哥哥是上大学罗。哥管哥来妹管妹哟,从此是各顾各罗哟。五唱我的嫂嫂,嫂嫂是对我好哟。半夜帮找补衣裳罗,补到天发亮罗哟。六唱我的朋友,朋友是不好耍哟。长江水呀倒起流,朋友又耍脱罗哟。七唱我的床哟,床上是空荡荡,只见枕头不见郎,想想哭一场罗哟。八唱我的命运,命运是恁格苦哟,找根麻绳来上吊哟,早死早投生罗哟。
——云南地区知青歌曲《姑娘八唱》
夜路走多遇上鬼,水路走多会湿鞋,歌唱多了也总要有人遭到审判。这个倒霉的人,叫做任毅。
任毅是南京人,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两年以后与高中同学们一起插队落户到江苏省江浦县。他有些音乐底子,曾加入过南京市中学生艺术团,专攻二胡与吉他。
因此,在六九年五月的某个晚上,当知青们挤在小屋子里颠来倒去把会唱的歌唱了个遍,觉得已无歌可唱时,他就成为了那个被求助的对象:“工人有工人的歌,农民有农民的歌,我们知识青年为什么没有自己的一首歌呢?任毅啊,你写一首吧!”
任毅慨然应诺,当天人散后,他便就着昏暗的油灯动笔。那时刚巧有个在新疆插队的知青来过,带来了一首《塔里木o我的第二故乡》,他以这首歌的曲谱为基础,很快创作出“属于知识青年自己的歌”,并把其命名为《我的家乡》,副标题是“南京知识青年之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
啊,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雄伟的钟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漫长,多么曲折,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光荣而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
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来到。
——《我的家乡——南京知识青年之歌》
第一次演唱的效果十分惊人:全场一片哽咽,女知青们更是抱头痛哭。对任何一个热爱音乐的人来说,这都算得上是卓然成就,足堪自豪。但当时的任毅肯定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件作品究竟能火到什么程度。
作品一旦脱离了创作者之手,它就再也不受创作者控制。以江浦小县为基点,《我的家乡》几乎是用光速传播出去,不出几月,每一个地方的知青都学会了这首歌,每到一处就被冠以一个新的名称。知青们把歌词中的扬子江、南京城和钟山改成自己熟知的地标,于是“南京知识青年之歌”就变成了“武汉知识青年之歌”、“上海知识青年之歌”,最后索性被称为“知青之歌”。
南京知青之歌在传唱过程中不同旋律的对比
火药持续堆积,在当年七月炸出一响。任毅的同学某天偷偷打开自制半导体收音机,居然听到知青之歌的旋律从莫斯科广播电台飘了出来。同学当即给当事人写信,告诉他这个消息。任毅接到以后也亲自去验证了信件内容——苏联人把这首歌称为《中国知识青年之歌》,采用男声小合唱形式播出,还配上了伴奏乐队。可当时苏联算是敌对国家,一个中国知青的歌曲在苏修敌台播出,意义非比寻常。
事情闹大了,任毅盘算许久,终究无法抵过内心焦灼。他收拾好一个背包,装上日常用品,主动到南京娃娃桥的市看守所自首。但出乎他意料,负责的老公安听完供述后不仅没有动怒,沉思一会儿,反而和蔼地安慰了他,还亲自把他送到车站,看着这位罪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老公安说:“你回去吧,写了首歌没什么的,大锅饭是不好吃的”……老公安把我送出了门,一直把我送到三四百米远的南京内桥公交车站台。我上车后他还向我招手。——任毅自述
任毅回到插队点,但并不认为自己当真能逃过一劫。他更加仔细地去做入狱准备,信件要烧掉,日记要毁掉,任何能牵连到别人的——他有一个女友,也在插队——蛛丝马迹都必须消失。
真正的“爆炸”果然来了。一九七零年春节前夕,一批知青回上海探亲,在里弄里忍不住唱起这首歌来。“热心群众”在哪里都不会稀缺,普陀区革委会和上海市革委会很快就接到了举报,之后一直捅到了天上:北京也得到了事态汇报。
江青批示:“要抓意识形态里的阶级斗争。”张春桥批示:“要上海市革委会成立抓这件事的专案小组。”姚文元批示:“迅速查清此人,予以逮捕。”
有三位领导批示,办事人的速度称得上迅捷。七零年二月十九日深夜,寂静被砸门声打破,军人与民兵荷枪实弹包围了任毅的住处,把他带走并押送到了南京娃娃桥,这一次,再没有哪个老公安对他说“回去吧”。
任毅接受了五个月的审讯,每一天,每一个夜晚,他面对着提审人逐字逐句分析着歌词。桌子上摊满了《知青之歌》,从油印到铅印再到手抄,千奇百怪,什么样儿的都有。“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一句费了更多功夫,在传唱过程里,“深浅”早已变成了“深陷”,他不得不努力说服讯问者相信他最早写下的仅仅是“深浅”——他从不认为知青下乡运动含有压抑痛苦成分。这样,反动程度或许还能够减轻一二。
一九七零年五月二十日,南京市公检法军管会向南京市革委会呈送《关于现行反革命犯任毅的结案处理报告》,报告上说,这位反革命罪犯长期收听敌台广播,散步反革命言论,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处刑结论简单明了:死刑。
报告一层一层上报,在六月六日这个诸事大顺的日子得到签批同意。枪已上膛,只差扣下扳机,还有最后一道程序要过:死刑处理必须经过江苏省革委会批准。
任毅在这关上捡回了性命。当时江苏省革委会的负责人是许世友,他拒绝在死刑名单上打出那一勾,因为人不应该为了一首歌丢掉一条命。死刑判决变成了“有期徒刑十年”——后人回忆录给许世友的评价是:从不草菅人命。
《知青之歌》的作者为这首歌付出了心血,更付出了时间,二百四十个字,一个字就是十五天牢狱之灾。好在他并没有在监狱中被苛待,狱警们多数对任毅抱以同情,打着“批判”旗号要求他唱出自己的作品,有些人甚至一面听一面落泪。
我说“不敢唱。”他说“我批判。”于是,我在屋内唱,他在外边听。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曲唱完,四周静悄悄的,借着雪光,我看见他脸上挂着泪水。许久,他离开了窗口,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关窗。”一会儿他又来到窗前,递给我一个包。里边是几个热馒头,还有一小瓶酒。“我也是知青。”说完这句,他就走了。——任毅自述
接下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节,无非是坐牢、出狱、平反。截止一九七五年年底,我国有一千二百万知识青年投入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那是知青的时代,知青歌唱的时代,也是一个人险些为一首歌丢掉性命的时代。
而音乐永不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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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君
朵君
对一切宗教巫术八卦等感兴趣的佛教徒, 贪吃贪睡贪玩, 喜欢有意思的事物。
投稿12篇
末代皇帝挨骂,因为唱不好这首歌
唔,田汉也说他不会唱
四十六年前,他险些为一首歌搭上一条命
那些乡村、聚会和偷偷歌唱的青年人
从英文单词Syrup,看古中国的流行饮料
“三勒浆”、“舍儿别”,进口商不止贩卖甜蜜
你以为平常的水,其实有许多传奇故事
听说校医院总告诉你们要多喝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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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们来聊聊音乐
有关音乐流派、音乐家、某种体裁、某部作品或者某件乐器的介绍。门外汉?没关系,从这里开始会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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