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策五
苏秦说齐闵王章
苏秦说齐闵王曰:"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
而远怨者时也。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
百事之长也。故无权籍,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今虽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
能割刿矣。坚箭利金,不得弦机之利,则不能远杀矣。矢非不銛,而剑非不利也,何则
?权藉不在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赵氏袭卫,车[不]舍,人不休,(传)[傅]卫国,
城(割)[刚]平,卫八门土,而二门堕矣,此亡国之形也。卫君跣行,告遡于魏。魏王身
被甲底剑,挑赵索战。邯郸之中骛,河、山之间乱。卫得是藉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残
刚平,堕中牟之郭。卫非强于赵也,譬之卫矢而魏弦机也。藉力魏而有河东之地。赵氏
惧,楚人救赵而伐魏,战于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赵得是藉也,亦袭
魏之河北,烧棘沟,队黄城。故刚平之残也,中牟之堕也,黄城之坠也,棘沟之烧也,
此皆非赵魏之欲也。然二国劝行之者,何也?卫明于时、权之藉也。今世之为国者不然
矣。兵弱而好敌强,国罢而好众怨,事败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也),地狭而好敌大
,事败而好长诈。行此六者而求伯,则远矣。
"臣闻,善为国者,顺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后从于天下。故约不为人主怨,伐不
为人挫强。如此,则兵不费,权不轻,地可广,欲可成也。昔者,齐之与韩、魏伐秦、
楚也,战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韩、魏也,然而天下独归咎于齐者何也?以其为韩、魏
主怨也。且天下徧用兵矣,齐、燕战,而赵氏兼中山,秦、楚战韩、魏不休,而宋、越
专用其兵。此十国者,皆以相敌为意,而独举心于齐者,何也?约而好主怨,伐而好挫
强也?
"且夫强大之祸,常以王人为意也;夫弱小之殃,常以谋人为利也。是以大国危,小
国灭也。大国之计,莫若后起而重伐不义。夫后起之籍与多而兵劲,则事以众强适罢寡
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则利必附矣。大国行此,则名号不攘而至,伯王不为
而立矣。小国之情,莫如仅静而寡信诸侯。仅静,则四邻不反;寡信诸侯,则天下不卖
。外不卖,内不反,则摈祸,[稸积]朽腐而不用,币帛矫蠹而不服矣。小国道此,则不
祠而福矣,不贷而见足矣。故曰:'祖仁者王,立义者伯,用兵穷者亡。'何以知其然也
?昔吴王夫差以强大为天下先,(强)袭郢而栖越,身从诸侯之君,而卒身死国亡,为天
下戮者,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谋王,强大而喜先天下之祸也。昔者莱、莒好谋,陈、蔡
好诈,莒恃(越)[晋]而灭,蔡恃(晋)[越]而亡,此皆内长诈,外信诸侯之殃也。由此观
之,则强弱大小之祸,可见于前事矣。
"语曰:'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夫驽马,女子,筋(骨
力)[力骨]劲,非贤于骐骥、孟贲也。何则,后起之藉也。今天下之相与也,不并灭,有
而案兵而后起,寄怨而诛不直,微用兵而寄于义,则王天下可跼足而须也。明于诸侯之
故,察与地形之理者,不约亲、不相质而固,不趋而疾,众事而不反,交割而不相憎,
俱强而加以亲。何则?形同忧而兵趋利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齐、燕战于桓之曲,燕
不胜,十万之众尽。胡人袭燕楼烦数县,取其牛马。夫胡之与齐,非素亲也,而用兵又
非约质而谋燕也,然而甚于相趋者,何也?(何则)形同忧而兵趋利也。由此观之,约于
同形则利长,后起则诸侯可趋役也。
"故明主察相诚欲以伯、王也为志,则战攻非所先。战者,国之残也,而都县之费也
。残费已先,而能从诸侯者寡矣。彼战者之为残也,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
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君之道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
小县、置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
虽若有功也,军出费,中哭泣,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
内酺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均。故民之所费也,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
折,镮弦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具,官之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
,厮养士之所窃,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之
费,百姓理襜蔽,举冲橹,家杂总,(身)[穿]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土功,将不释
甲,期数而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故曰:
'彼战攻者,非所先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伯瑶攻范、中行氏,杀其君,灭其国,又
西围晋阳,吞兼二国,而忧一主,此用兵之盛也。然而智伯卒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者,何
谓也?兵先战攻而灭二子[之]患也。(日)[昔]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赵,南张于长子,
败赵氏;北战于中山,克燕军,杀其将。夫中山千乘之国也,而敌万乘之国二,再战(北
)[比]胜,此用兵之上节也。然而国遂亡,君臣于齐者,何也?不(啬)[图]于战攻之患也
。由此观之,则战攻之败,可见于前事。
"今世之所谓善用兵者,终战比胜,而守不可拔,天下成为善,一国得而保之,则非
国之利也。臣闻战大胜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罢而城郭露。夫
士死于外,民残于内,而城郭露于境,则非王之乐也。今夫鹄的非咎罪于人也,便弓引
弩而射之,中者则(善)[喜],不中则愧,少、长、贵、贱则同心于贯之者,何也,恶其
示人以难也。今穷战比胜,而守必不拔,则是非徒示人以难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则天
下仇之必矣。夫罢士露国,而多与天下为仇,则明君不居也;素用强兵而弱之,则察相
不事。彼明君察相者,则五兵不动而诸侯从,辞让而重赂至矣。故明君之攻战也,甲兵
不出(于军)而敌国胜,冲橹不施而边城降,士民不知而王业至矣。彼明君之从事也,用
财少,旷日远而为利长者。故曰:'兵后起则诸侯可趋役也。'
"臣之所闻,攻战之道非师者,虽有百万之军,(比)[北]之堂上;虽有阖闾、吴起之
将,禽之户内;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间;百尺之冲,折之衽席之上。故钟、鼓、竽、
瑟之音不绝,地可广而欲可成;和乐、倡优、侏儒之笑不(之)[乏],诸侯可同日而致也
。故名配天地不为尊,利制海内不为厚。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佚,乱天下而
自安,(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也。何以知其然?)佚治在我,劳乱在天下,则王之
道也。锐兵来则拒之,患至则(趋)[移]之,使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矣,何以知其
然矣?昔者魏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其强而拔邯郸,西围定阳,又从十二诸侯朝
天子,以西谋秦。秦王恐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令于境内,尽堞中为战具,竟为守
备,为死士,置将,以待魏氏。卫鞅谋于秦王曰:'夫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从
]十二诸侯而朝天子,其与必众。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
请必北魏矣。'秦王许诺。卫鞅见魏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今大王之所从
十二诸侯,非宋、卫也,则邹、鲁、陈、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
。大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
、楚[之]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魏王说
于卫鞅之言也,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建九斿[之旌],从七星之旟。此天子之位也
,而魏王处之。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魏王
大恐,跣行按兵于国,而东次于齐,然后天下乃舍之。当是时,秦王垂拱受西河之外,
而不以德魏王。故曰卫鞅之始与秦王计也,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
而魏将以禽于齐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入于秦矣。此臣之所谓(比)[北]之堂上,禽
将户内,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
此策为全书篇幅最长的一章策文,文理皆佳,可谓《战国策》中的精品。但由于策文中
主旨不明,背景缺失,故后人多不解其义,亦难以为之系年。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
》云此篇"主旨极言攻战之害者"与苏秦挑动齐闵王发动战争之意图不合,因此"决非苏秦
之作品"
,即是此种观点的代表。实际上,此篇中所言攻战之害,乃是夸饰之词,为的是支持和
衬托作者的政治主张。此篇的中心内容,在以下几句中:
"夫后起者藉也,而远怨者时也。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
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籍,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
苏秦之意,并非为了极言攻战之害,而是为了劝说齐闵王缓称东帝以观时势。文末所举
魏惠王称王失败的事例也是为了支持暂缓称帝的主张。此篇的位置接于齐闵王初次咨问
苏秦称帝之事的《齐策四·苏秦自燕之齐章》之后,也可作为旁证。公元前288年秦齐称
帝之事,各种史料多有反映。秦之意图在于联齐以灭赵,齐之意图在于和秦以取宋。苏
秦作为燕昭王在齐国的代理人,是反对称帝的,因为赵国是燕昭王实现灭齐复仇大业最
重要的盟国。但苏秦在齐闵王面前又不便明言反对称帝,因此才创作出了这篇显得冗长
而扑朔迷离的策文,以侧面说服齐闵王暂缓称帝。故本篇之难以理解,实为事出有因,
其中本有难言之隐也。
除此之外,本篇的史料价值还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文中列举的6个具体的史实描述,可补史料之阙。
1,"昔者,赵氏袭卫,车[不]舍,人不休,(传)[傅]卫国,城(割)[刚]平,卫八门土,
而二门堕矣,此亡国之形也。卫君跣行,告遡于魏。魏王身被甲底剑,挑赵索战。邯郸
之中骛,河、山之间乱。卫得是藉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残刚平,堕中牟之郭。卫非强
于赵也,譬之卫矢而魏弦机也。藉力魏而有河东之地。赵氏惧,楚人救赵而伐魏,战于
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赵得是藉也,亦袭魏之河北,烧棘沟,队黄城
。故刚平之残也,中牟之堕也,黄城之坠也,棘沟之烧也,此皆非赵魏之欲也。然二国
劝行之者,何也?卫明于时、权之藉也。"
这是描述公元前383-前381年赵楚与魏卫的大战。也是这场战国前期规模最大的战争所留
下的最完整具体的史料。
2,"且天下徧用兵矣,齐、燕战,而赵氏兼中山,秦、楚战韩、魏不休,而宋、越专用
其兵。"
这是概括前300年齐闵王上台以后的列国形势。"齐、燕战"指"权之难",即下文"齐、
燕战于桓之曲",此战不见于正史记载,仅在《战国策》中有3处反映,由其与"赵氏兼中
山"同时,故可推论其发生于前296年。"秦、楚战韩、魏不休"概指秦在前299年扣留楚怀
王后对楚发动的进攻,以及前294年-前289年秦对韩魏的进攻,其高潮即前293年的伊阙
之战。"宋、越专用其兵"值得注意,这反映了此时宋国的军事力量尚强,以及越国政权
尚存,且对楚仍具有威胁的史实。
3,"昔者莱、莒好谋,陈、蔡好诈,莒恃越而灭,蔡恃晋而亡,此皆内长诈,外信诸侯
之殃也。"
公元前431年,楚灭莒。 此时正是楚越两强争霸于淮泗之时,由策文可知莒之亡在于亲
越抗楚,而不久之后前415年越灭滕和前414年的越灭郯,则可能是其亲楚抗越了。
前447年,楚灭蔡,由策文可知此是因为蔡亲晋(主要是魏)之故。
4,"昔者齐、燕战于桓之曲,燕不胜,十万之众尽。胡人袭燕楼烦数县,取其牛马。"
此处可补权之战的史料之阙,并可一窥战国中后期北方边地的民族形势。
5,"[昔]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赵,南张于长子,败赵氏;北战于中山,克燕军,杀其
将。夫中山千乘之国也,而敌万乘之国二,再战(北)[比]胜,此用兵之上节也。然而国
遂亡,君臣于齐者,何也?不(啬)[图]于战攻之患也。"
此处所述为前377年-前376年赵与中山的第一次战争。其时中山刚从魏治下复国不久,其
君主可能为金文中所称的中山成公,赵主则为赵敬侯。所云"国遂亡"为夸张说法,实际
上可能只是"君臣于齐"而已。前375年赵敬侯死,前374年强势的齐桓公田午上台,这可
能也是中山能摆脱困境的原因。战国中后期中山与齐的长期联盟关系的起因,或亦在此
。
6,"昔者魏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其强而拔邯郸,西围定阳,又从十二诸侯朝天
子,以西谋秦。秦王恐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令于境内,尽堞中为战具,竟为守备
,为死士,置将,以待魏氏。卫鞅谋于秦王曰:'夫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从]十
二诸侯而朝天子,其与必众。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请
必北魏矣。'秦王许诺。卫鞅见魏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今大王之所从十
二诸侯,非宋、卫也,则邹、鲁、陈、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
大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
楚[之]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魏王说于
卫鞅之言也,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建九斿[之旌],从七星之旟。此天子之位也,
而魏王处之。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魏王大
恐,跣行按兵于国,而东次于齐,然后天下乃舍之。当是时,秦王垂拱受西河之外,而
不以德魏王。"
此处是对前344年前后魏惠王称王成败经过的生动描述。由此可知,十二诸侯朝天子的臼
里之盟与魏称王的逢泽之会实为前后两事,其起因、内容和结果都不同,有些史料将其
混淆是记述有误。挑动魏称王之谋发自卫鞅,由此可知卫鞅之成就不仅在于领导秦国变
法,更在于其外交上打击魏国实力的巨大成功。
二、本篇中涉及不少值得重视的战国时期社会经济史料。
"战者,国之残也,而都县之费也。残费已先,而能从诸侯者寡矣。彼战者之为残也,士
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君之道
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小县、置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
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虽若有功也,军出费,中哭泣,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
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内酺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均。故民之所费也,十年
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折,镮弦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
具,官之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厮养士之所窃,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
,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
之费,百姓理襜蔽,举冲橹,家杂总,(身)[穿]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土功,将不
释甲,期数而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
这段话反映了战国时期空前规模的战争对国家的社会经济和财政方面的影响,颇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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