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记载,宋徽宗在位期间,喜欢微服出行,出宫狎妓。而根据宋人笔记和野史的说法
,当宋徽宗与一代名妓李师师共处一室之时,他不知道床底下还藏着另一个人。
宋徽宗给李师师带来了江南进贡的新橙,李师师用刀子切开后,再用手剥着喂皇帝吃。
两人开始进入调情状态。这一切被床底下的“人肉摄像机”给拍了下来。
偏偏这个躲在床底的人,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李师师的“绯闻男友”、当时的婉约词
大师、音乐天才周邦彦。周邦彦虽然碍于皇帝的出现,只能憋屈地藏起来,但还是控制
不住技痒,把他偷听到的内容填成了一阕新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少年游》
不仅填成了词,问题是,他还把这阕词教给李师师去唱,而李师师竟然在宋徽宗下次光
临的时候唱给他听。这两人也真够奇葩的。
宋徽宗一听不对劲,这情景咋这么熟悉,像是我干的,遂问李师师:“谁作的词?”
李师师毫不隐瞒:“周邦彦。”
宋徽宗当然很生气,你周邦彦偷听就罢了,还不识相,竟然整这么大动静,此词传唱开
来,我大宋皇帝、“天下一人”是不要脸的吗!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将周邦彦贬出帝都
。
数日后,宋徽宗又去李师师处找乐子,却被告知李师师不在,送周邦彦去了。等到很晚
,李师师才回来。
宋徽宗又很生气,但内心还是很文艺,遂问,那个周邦彦临走可有词作留下?
李师师答,有一阕《兰陵王》。
宋徽宗:唱一遍看。
李师师: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皇帝)寿。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
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
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
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柳》
听完,宋徽宗转怒为喜。在文艺上,他是个惜才之人,知道了周邦彦能写出如此经典的
词作,遂决定让他官复原职,后又任命他提举大晟府(皇家最高音乐机构负责人)。
按照宋人笔记的说法,如果周邦彦没有公开介入皇帝参与的三角绯闻,他就不会被贬出
帝都;而他没有因此被贬,也就不会有流传近千年的绝妙好词《兰陵王·柳》。所以,
为了一阕好词的诞生,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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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的家乡杭州 图源/摄图网
01
话说回来,虽然南宋人张端义、周密等人对上述八卦的记载言之凿凿,颇为详尽,但现
在的学者普遍认为,这样离奇的事情与史实不符。至于为什么把这起大绯闻安在周邦彦
头上,则与整个时代对婉约词的偏见有关。
从宋词第一代流行天王柳永开始,写婉约词的人,名声就都不太好,被贴上“为人淫佚
”“行为失检”等标签。像柳永这般,更是一生仕途受此拖累。晏殊、欧阳修等朝中高
官虽然也是婉约词的资深玩家和有力推动者,但他们都要站出来与柳永词风划清界限,
自己回家再偷偷跟着写。这种将婉约词人的创作与其人品划等号的批判风气,贯穿了整
个宋代。到了周邦彦生活的北宋末期,依然如此。跟他同时代的著名婉约词人,如晏几
道、秦观等人,同样难逃道德审判。
史书中关于周邦彦的履历,就有他年轻时“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的记载,指向的
正是他出入柳巷风月的“癖好”。而实际上,宋代文人墨客出入青楼本来稀疏平常,周
邦彦之所以成为靶子,主要在于他把这些经历甚至他的相好都写成了词,还写得这么好
,不骂你骂谁。
据考证,周邦彦一生与岳楚云、萧娘、桃叶、秋娘、惊鸿等数名歌妓有过较长的感情经
历,并为她们写过不少词作。他曾在苏州的一场酒会上遇见一名歌妓,神情颇像他年轻
时要好的岳楚云,细问之下,知道她竟然是岳楚云的妹妹,而岳楚云早已从良嫁人了。
周邦彦又惊喜,又惆怅,当场填了一阕词,托她转交给姐姐岳楚云: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
——周邦彦《点绛唇·仙吕伤感》
这种处处留情的行径,确实很像柳永。但周邦彦好歹比柳永“幸运”一点:他们遇到的
皇帝如此不同。
在柳永的时代,无论是宋真宗还是宋仁宗,都曾出台禁令,痛斥浮艳之辞。所以当有人
向皇帝推荐柳永时,皇帝只回了一句“且去填词”——言外之意,你那淫艳的词风与流
连青楼的作风,就不要进来玷污公务员队伍了。
周邦彦人生后半段遇上的宋徽宗,却是个奇葩君王——除了做皇帝,干啥啥一流。所以
在南宋人的笔记中,一个帝王才会和周邦彦同时出现在名妓李师师的房间里,而周邦彦
还能凭借填词功夫因祸得福,受到重用。这就是绯闻记录者的本意,拐着弯儿说这一对
君臣“臭味相投”。
在北宋亡国的大背景下,周邦彦恐怕要与爱惜他才华的亡国之君一起担起千古骂名了。
由此,也不知道周邦彦比起柳永到底是幸或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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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 图源/电视剧照
02
周邦彦在宋徽宗当政时期,确实算是仕途平稳上升,但这绝对不是他走“李师师路线”
得来的。更大的可能是他那时已经年纪大了,循资历升上去的。
实际上,他一生混官场,坎坷远远多于顺利。
虽然家乡人认定周邦彦出入烟柳巷中,“为人失检”,但周邦彦自己并未沉沦不振。24
岁那年,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他离开家乡钱塘(今杭州)到了帝都汴京(今开封
),以布衣身份顺利通过太学的入学考试,从而开始了自己在国家最高学府的游学生涯
。太学人才济济,但周邦彦始终是锋芒毕露的那一个,史书说他“游太学,有俊声”。
这股才气最终化成了一篇7000余言的大赋——《汴都赋》,在元丰六年(1083)七月进
献给宋神宗。
当时,宋神宗推行的新法遇到了各方的反对。血气方刚的周邦彦却认为,新法是“盛德
大业”,于是慨然创作了赞颂新法的《汴都赋》。宋神宗拿到这篇讴歌改革的作品,很
激动,让文才堪比苏轼的李清臣在殿上大声诵读。随后,宋神宗又专门召见了周邦彦,
从诸生破格擢任太学正——也就是说,周邦彦凭借一篇赋,从一名太学生,变成了管理
太学的官员,从此步入仕途。
更为重要的是,这篇被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誉为“壮采飞腾,奇文绮错”的《汴都赋》
,在得到宋神宗的肯定后迅速传播开来,周邦彦由此获得了全国性的名声,“声名一日
震耀海内”。
而这篇赋在以后仍持续影响着周邦彦的仕途命运。
受传统史书的影响,在围绕北宋变法的新旧党争中,我们普遍同情旧党成员,而忽略了
新党成员的命运浮沉。事实上,北宋的新旧党争就像现代西方的两党制,它不是对错之
争,也不是道德之争,而是理念之争——用什么执政方针去缔造大宋的强盛。所以在这
场贯穿了北宋最后六十年的党争中,虽然双方都有小人投机上位或见风使舵,但司马光
、王安石、苏轼、章惇等这些“党魁”的争斗,更像是“神仙打架”。双方都有意气用
事,或只用“本党”人士、摒弃“他党”人士的极端做法,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对新
旧两党及其拥趸进行道德评判。
具体到周邦彦,更是时代悲剧投射于个人的缩影。
他投献《汴都赋》时,正是一个热血的爱国青年,持续关注北宋与西夏的战事,并与同
学一起写过文章,对北宋兵气不扬、战事受挫表达了深深的惋叹。他是从内心相信王安
石变法能够使国家强大的——这种信念让他很自然地向新党靠拢。
但周邦彦这次“站队”的结果,却使自己处于两难的境地。
他虽然只是新党的边缘人物,但仅仅三四年后,随着宋神宗的去世以及旧党的重新掌权
,他就如同历代政争中的派系牵连一样,被贬出京,开始了长达11年的飘零辗转之旅。
此种大起大落的人生仕途,以往我们关注旧党中的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均有深深
的共情,实际上,新党中的青年才俊也同样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政治大潮,如浪打的浮
萍,难以自主。只是他们的命运刚好相反罢了,新党兴则旧党去,旧党起则新党落。
而周邦彦的痛苦不仅于此。从他认同新党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李商隐式”的困境
。在一阕词中,周邦彦写道:
桃蹊柳曲闲踪迹。俱曾是、大堤客。解春衣、贳酒城南陌。频醉卧、胡姬侧。
鬓点吴霜嗟早白。更谁念、玉溪消息。他日水云身,相望处,无南北。
——周邦彦《迎春乐》
著名学者罗忼烈在《清真集笺注》中认为,这阕词是周邦彦被贬知溧水县任上时的作品
,大约写于元祐八年(1093)至绍圣二年(1095)之间。词中“玉溪消息”用李商隐事
,“似有所托”。
李商隐,号玉溪生。在晚唐的两党政治斗争——牛李党争中,李商隐一方面受到牛党骨
干令狐楚父子的提携,另一方面又受到李党骨干王茂元的欣赏,并成为后者的女婿。这
种非牛非李、亦牛亦李的身份,使得李商隐饱受双方的指责,处境尴尬,始终在官阶底
层徘徊。
元祐八年以后,随着高太后去世、宋哲宗亲政,北宋朝堂政争进入新的轮回——这次是
新党得势,一个个被召回朝。而周邦彦像是被遗忘了,还是在溧水县任上,无人顾念。
所以他才在词里吐槽:“更谁念、玉溪消息。”
说起来,周邦彦的叔父周邠是苏门弟子,他的父亲周原的墓志铭也是请旧党人物吕陶撰
写的。正常情况下,周邦彦也会被归入旧党的序列中。但自从进献《汴都赋》、“站队
”新党后,他就触碰到了新旧两党的神经。新党得势时,他并不能跻身新党核心,大概
与他父辈的政治倾向有关。旧党得势时,人家也未顾念他,大概与他本人的政治立场有
关。于是在新旧交替的党争中,周邦彦活成了北宋版的李商隐,从激愤的青年消磨成了
前程无望的中年。
被贬任溧水知县后,四十来岁的周邦彦似乎已经看透了人间欢乐。即便是他年轻时热衷
的歌筵场合,他也是昏昏欲睡,无心欣赏:
凤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
、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
、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绍圣四年(1097),42岁的周邦彦终于获准还京。
第二年,宋哲宗读到了《汴都赋》,深受震撼,下诏召见周邦彦,“使诵前赋”。这是
命运第二次眷顾周邦彦,但此时的他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冲劲,“坐视捷径,不一趋焉”
——有了升官的捷径,他却毫不热衷。
在给宋哲宗重献《汴都赋》的奏文中,周邦彦留下了一番辛酸的告白:“臣命薄数奇,
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漂零不偶,积年于兹……退省荒芜,恨其少作,
忧惧惶惑,不知所为。”
抱着萧瑟的心态,他得到了宋哲宗的召见。在召见之后,也没有获得超常的官位擢升。
但他坦然了。
一个“憔悴江南倦客”,面对政治的无情,党争的残酷,人生的底色变得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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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画《独钓寒江图》
03
人生的最后二十余年,周邦彦对政治和党争没有兴趣。他把精力放在了音乐和词章的创
作上,由此奠定了自己的词坛领袖地位。
从42岁还京,到60岁提举大晟府(皇家最高音乐机构负责人),周邦彦除了期间两次短
期外任,大多数时间都在汴京。他顺其自然,没有拼命往上爬,政治也很少找他的麻烦
。于是就循着资历,凭借才华,熬资格一步步升迁。
他本来就是杰出的音乐家,又写得一手好词章。追求艺术甚于追求治国的宋徽宗,自然
对他青眼有加。他于是有条件从容地创作,并在大晟府组织人马谈论古音、审定古调,
总结一代词乐,实现了词律的严整与规范化。
正如宋词研究者所说,北宋初期的词风清绮纤丽,中期苏轼时出现过奔放之势,到了周
邦彦时期又为另一种词风所代替,慢词已达成熟期间,用词造句、音节格律上都有突破
。尤其是周邦彦在大晟府提举官任期中,吸取乐工曲师之经验,搜集审定当代八十四种
的词调,亲自度曲,创作新的词牌。他继承柳永、秦观的精华,注重词的音节格律,开
创格律词派的先河,使宋词向格律化方向发展,音乐性趋向成熟,把慢词推到新的阶段
。
有一次,周邦彦创作了一阕词,词牌是他自创的《六丑》: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
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
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
。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
、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
宋徽宗在宫中听到后,疯狂点赞,但他对《六丑》这个词牌大惑不解。底下人告诉他,
这是周邦彦自创的词牌,问他便知。
周邦彦被召入宫后,解释说,这首词一共犯了六种不同宫调(乐调变化称为“犯”),
都是音乐中极美的调子,但是特别难唱。传说上古时期五帝之一的颛顼高阳氏有六个儿
子,品行高尚而相貌丑陋,所以用之来比拟这个词牌。
宋徽宗听了,又为周邦彦的音乐天才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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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图》局部,据说弹琴者为宋徽宗自画像
在音乐词章的领地里,周邦彦如鱼得水,而一旦离开了他所钟情的这片领地,他又变得
很丧。在官场中,他一度随波逐流,没有很强的对抗性。据宋人笔记记载,权相蔡京七
十岁生日时,周邦彦随大流,也写了祝寿诗。这件事成为了今人斥骂周邦彦的一个理由
。但仔细一想,这对周邦彦是否太过苛求了呢?一个当朝的在位权相恰逢古稀大寿,奉
上几句漂亮的场面话,不是正常不过吗?更何况,蔡京被定性为奸相,是他落马后的事
了,周邦彦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呢?
总之,晚年的周邦彦在旁人看来,真的有些呆若木鸡。但,这就是他的处世准则。
尽管如此,他并非全无底线。在最后一次流露他的底线后,周邦彦付出了最终的代价。
当时,宋徽宗热衷于制造盛世假象,底下的人精一个个秒懂。一时间,国土大地一会儿
报告这里出现了白鹿,一会儿报告那里看见了苍鸟,都是祥瑞之兆。宋徽宗很开心呀,
说要征集新词广为传唱,让天下万民都来感受盛世瑞兆才行。权相蔡京自然心领神会,
遂找到主管大晟府的周邦彦,传达了皇帝的指示。
但周邦彦不但没有珍惜这次表现的机会,反而说自己老了,“颇悔少作”。也就是说,
周邦彦委婉地拒绝加入制造盛世假象的行列。从周邦彦的词集《清真集》来看,确实也
找不到一篇“颂圣贡谀之作”。
你可以说他怎么突然变得硬气,也可以说他不过是任性一把,甚至可以说他纯粹就是嫌
麻烦所以不干……他的心境与真实想法,我们已经无法触达了,但事情的结局却是明确
的:他由此以63岁高龄被调离大晟府,出知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后改知顺昌府(今
安徽阜阳)。
野史传说中的周邦彦,此时正躲在名妓李师师的床底下;但鲜为人知的是,真实的周邦
彦,此时却踏上了晚景凄凉的流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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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的家乡杭州 图源/摄图网
04
生命的倒数第二年,65岁的周邦彦被调离顺昌府,安排到处州(今浙江丽水)。还没到
任,又被罢官。朝廷任命他提举南京鸿庆宫(在今河南商丘)。
鸿庆宫是赵宋宗庙,负责人是一个闲职,但一般由德高望重的老臣或学识渊博之人担任
。可见,最后朝廷还是认为周邦彦是本朝的一面文化旗帜。
接到任命时,周邦彦住在睦州(今浙江建德)。不久,方腊起义爆发,他赶紧回到老家
杭州。才到杭州,起义军也到了,他只好北渡长江,暂居扬州。随后携家眷前往南京鸿
庆宫。
途中,经过天长道,周邦彦想起年轻时经此道上汴京求学的情景,一晃40多年就过去了
。年迈的他百感交集,提笔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阕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
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
使人嗟。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
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
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周邦彦《西平乐》
字里行间,难掩末世悲凉。
到达南京后,66岁的周邦彦一病不起,不久去世。这一年是宣和三年(1121),距离北
宋覆灭还有短短六年。
一代词人死后,他的作品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不管朝代如何变迁。在南宋人的
笔下,当时的歌妓都喜欢唱周邦彦的词,虽然她们并不知道周邦彦是谁。而南宋的词人
,几乎都以学周邦彦为“词之正宗”。
迄今,在文学史上,周邦彦仍被公认为宋代词坛“结北开南”的集大成者。“结北”指
的是周邦彦作为北宋词坛殿军,总结了北宋各家之长,形成浑厚和雅、缜密典丽、沉郁
顿挫的经典词风。他师法柳永,而又能化俗为雅;他学习贺铸,让词风刚柔并济;他发
展了秦观的风格,使得音律更加精细……“开南”是说周邦彦有开南宋词风之功,南宋
影响颇大的“骚雅词派”的代表人物姜夔与史达祖,都是周邦彦忠实粉丝。还有吴文英
,也是如此,“深得清真(周邦彦)之妙”。站在南北宋交替的时间节点上,周邦彦成
为两宋词史永远绕不过去的关键性人物。
王国维说,周邦彦是“词中老杜”。如同杜甫之于唐诗的意义,周邦彦之于宋词,象征
着一个朝代的文学样式所能达到的极限。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那个一生孤独的词
人,把他最后的深情都酿到了文字里面,时光流逝,越陈越香。
千载之下,所幸人们记住的是文学上永恒的作品,而不是政治上一时的威名或权势。他
不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但他是一个光耀千古的大词人。他只是北宋政坛的一个边缘人
,但潮水退去后,他成了整个舞台的焦点。
如同他的词中所写,“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
他就是宋词史上,那盏不灭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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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3.116.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