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0年10月《全体育》杂志
他是中国媒体的“狂人”,是英国媒体追逐的“特别一号”,是意大利媒体简称的“穆”,是西班牙人胡乱发音称呼的“何塞”,是1963年1月26日出生在葡萄牙塞图巴尔的若泽·马里奥·多斯桑托斯·菲利克斯·穆里尼奥。
他狂妄,骄傲,特别,还不断胜利,处处树敌。但你若去问一问——有没有球员绝对不想拥有一名穆里尼奥一样的教练?你会惊讶地发现,他是如此地受球员喜欢,不管是他执教过的,还是他没有执教过的球员——在意大利,卡萨诺和他在赛场上多次拥抱,托蒂在穆里尼奥刚接过国际米兰教鞭时就说,“一个人会说那么多种语言,必定有值得倾佩的地方。”
穆里尼奥在国际米兰执教两年,赢得了意甲球队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三冠王:联赛、意大利杯、欧洲冠军联赛。他在伯纳乌赢得欧冠当夜便乘坐皇马提供的专车离开,没有随队回米兰庆祝。临走前一刻,一个隐藏的摄像机记录了他和马特拉奇在角落里相拥痛哭的情景。
“如果我对荣誉痴迷,当然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国际米兰,赢得6冠。但幸运的是,我对荣誉的态度不是痴迷的”,穆里尼奥说。
“我希望成为第一个在英、意、西三大联赛执教都赢得冠军的教练。卡佩罗赢得过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联赛冠军,但他已经老了,不会再执教英超球队;只有安切洛蒂有希望实现同样的目标,他已经赢得过意甲和英超,但短时间内不会执教西甲。”
“穆”对挑战是痴迷的,对自我的目标是执着的,球迷无法感染他,媒体无法击倒他,对手无法避开他,在这个大众狂欢的世界里,穆里尼奥以罕见的方式坚持着自己,“不管是英国还是意大利,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改变我的个性、独立和自由。”
来自于0,走向无限
2003年波尔图赢得葡超、葡萄牙杯、欧洲联盟杯三冠王的时候,人们彼此追问,“这个穆里尼奥是何方神圣?”答案是,“以前巴塞罗那的翻译。”2004年波尔图赢得葡超和欧冠,更多的人再问,“这个穆里尼奥过去在哪里踢球?”答案是,“他24岁就告别了球员生涯,因为没甚前途,后来去巴塞罗那给罗布森和范加尔当翻译。”
在足球圈内,翻译的地位等于0. 尽管穆里尼奥一再强调他在巴塞罗那是担任翻译和助教角色,人们还是更多把他当作翻译。直到范加尔时代,穆里尼奥的助教身份才变得明确,甚至指挥过一场比赛。
像穆里尼奥一样球员时代因技艺不佳早早退役(贝尼特斯是因为伤病)、之后却成为世界顶级名帅的主教练,似乎只有萨基。不同的是,萨基创造了一种足球理念,被他人抄袭、模仿、吸收、更新、滥用的理念,穆里尼奥创造了一个人物,一个谁模仿他都会出洋相的人物。
对待媒体的态度通常被解释为穆里尼奥擅长制造紧张气氛,由此为本队带来刺激。事实并非如此,有太多的争议并不关于穆里尼奥执教的球队,只涉及穆里尼奥这个人物,它们展示出的是穆里尼奥强力去捍卫的自我。
2005年率领切尔西重返诺坎普,一名巴塞罗那记者问,“你当年是巴萨的翻译,现在带领一支豪门来这里比赛,有什么感受?”穆里尼奥回答,“感受?是的,我当年是个翻译,现在成了切尔西的主帅。你当年是个记者,现在也还是个记者。”
穆的哲学
穆里尼奥朝弗格森、温格、卡佩罗、拉涅利、贝尼特斯都开过火,但也有一些同行他绝对不会冒犯,例如上赛季执教AC米兰的莱昂纳多、巴塞罗那主帅瓜迪奥拉,一般来说,有过显赫球员生涯的人,穆里尼奥都是比较尊重的。穆里尼奥最近说,“瓜迪奥拉对于巴塞罗那来说是最完美的教练人选,新主席罗塞尔对他建议续约6年?换成是我,我会给他10年合同。”
巴塞罗那主席拉波尔塔曾于2008年1月接触过穆里尼奥,在和瓜迪奥拉签约之前,拉波尔塔一度认为穆里尼奥最适合在2008年夏天接替里杰卡尔德,成为巴萨主帅。双方在里斯本一家银行的办公室内密谈,但因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告吹——穆里尼奥不接受巴萨管理层对他提出的言论管制要求。
巴萨管理层提出,俱乐部一向在意形象,不能接受穆里尼奥到处开火。但穆里尼奥认为,他是一个团队——为俱乐部荣誉在赛场上搏杀的球队的领袖。他必须要说话,说话不仅是他的自由,也是维护他的团队必要的手段,他不会因为执教巴萨改变自己。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一方妥协……
成为足球主帅之前,穆里尼奥认真学习了各类领袖人物的成功要领,从政界、商界乃至黑手党领袖的特点。当然,别误以为他是个中国机场书店架子上的那一类“成功学”专家。他不是个投机者,世界足坛之内,能像穆里尼奥一样拿出萨特的《恶心》来攻击对手的教练,实在找不出第二个。
穆里尼奥的父亲是足球教练,母亲是葡萄牙语老师。他的初恋女友也就是后来的妻子塔米在大学攻读的是哲学,穆里尼奥则学的是体育学。他从一开始就是在一半足球、一半人文的气氛中成长起来的。很早父亲就告诉过他,“如果你在集训地看到某球员闲暇时间总是捧着本书,他对足球的理解肯定和其他人不一样。”
萨特说,“足球里,所有问题的存在都是因为对手的存在。”维特根斯坦说,“生命中,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就是让问题消失。”穆里尼奥的方式,是让对手一直感觉到自己这个问题的存在,感觉到自己存在的重量:你是我的对手,因此你是我的问题,但我无法让你消失,无法让问题消失,那么不如我确保自己不消失,确保我是你的问题,确保你明白我这个问题的存在。
不是说对手们个个对穆里尼奥恨之入骨,对方球员钦佩他,很多同行实际也喜欢他。就像被穆里尼奥讥讽过“需要在个性方面有所加强”的贝雷塔,之后和穆里尼奥成为朋友,从俱乐部下课后获准去皮内蒂纳基地观摩了很长一段时间。
穆里尼奥既是个领袖,也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的对手远不止是赛场上的那些,他时常能针对一种现象发出最尖刻的批评。和穆里尼奥吵过架的原尤文主帅费拉拉,一直记得自己从尤文黯然下课时穆里尼奥在赛场边对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发飙的镜头,并为之感激。国际米兰在意大利杯上战胜尤文,直接导致费拉拉下课,但胜利者穆里尼奥赛后在冷风里对着话筒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意大利人这样对待足球教练。最近一段,没有谁尊重费拉拉,管理者、媒体、球迷,但我要说,我尊重他。”
代表球队抛头露面,抵御外界全部压力,似乎不少教练都精于此道,例如意大利原国家队主帅里皮。但穆里尼奥的领袖人物气质和里皮的“团队理论”有很大的不同。后者对个性是从骨子里排斥的,尽管排斥的方式很温柔。2006年世界杯,里皮凭借一帮个性杰出的球员成为冠军,2010年,他排斥了卡萨诺、巴洛特利等全部个性球员,率领一帮无个性球员小组赛即遭淘汰。
巴洛特利是穆里尼奥执教国际米兰两年中为其制造麻烦最多的球员,但只要他训练认真,穆里尼奥就会派他出场。单就个人来说,穆里尼奥对巴洛特利并不憎恶,任何天才运动员都会有出格之处,穆里尼奥不仅喜欢个性球员,还热爱告诉他们:你们是独一无二的。他讨厌的是媒体成天拿巴洛特利说事,这可能会给他的球队制造混乱。
石竹革命的一代
热爱“狂人”者,或者憎恨“狂人”者,都容易把穆里尼奥形容为一个独裁者,热爱或憎恨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的独裁。这些人却无法料想,穆里尼奥认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历史事件是1974年葡萄牙石竹花革命。”
葡萄牙和西班牙一样,未曾经历二战,半法西斯式的独裁政权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直到20世纪70年代“石竹花革命”后才恢复民主制度。穆里尼奥属于随着新生的民主制度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就像葡萄牙足球史上鲁伊·科斯塔、费戈等人为代表的“黄金一代”。
穆里尼奥和里皮对待巴洛特利的不同态度,恰恰展现的是穆里尼奥热爱自由的内心,他作为一个团队的领袖,从不试图建立一个他是大脑、剩下的人都是躯干的“整体”。相反,他做出的努力都是为了让球员们能成为赛场上的主角,“我和迭戈·米利托在夺得意甲冠军后抱头痛哭,在每一场比赛中,我是站在场边的那一个,而他是用性命去拼搏,用汗水和血液去为我赢得胜利的那一个。”
中国国家队主教练高洪波在2009年鸟巢意大利超级杯前曾试图拿着笔记本去找穆里尼奥讨教管理经验,以冷遇收场。事实上,就算“穆”回答了高的全部提问,也对高毫无意义。他们存在着布尔乔亚和无产者之间的那种不可调和,前者对后者对彬彬言辞背后是永恒的藐视,后者对前者的恭顺和谦卑目的只是偷窃。
高是东方人和奉从主义者,他们谦虚外表掩盖的实质是狂妄的野心,以为可以带着谦虚精神扒到全世界的秘诀,卧薪尝胆或尝领导大便,在时来运转之际成为全世界的统治者;穆是西方的个体解放和反奉从主义代表, 解放是一种状态而非结果,他在东方人眼里的狂傲实则只是他对自我的限定和负责。
新赛季意甲开赛前,意大利作家罗马尼奥里在《共和报》撰文,“我们是穆留下的孤儿。”当你在连续两年时间里习惯了一个每次开口说话都会与众不同、都会让你记住很久的人物,突然发现眼前只剩下一些说话从内容到语气完全一样的家伙——“这在比赛场上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仍然充满信心”,“我们还需要努力”——你才发现自己的世界是空洞的,生活是无聊的,而且,你曾对此是非常满足的,甚至自鸣得意,以为明白其中所有的“道”,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条条大道金光灿烂伟大坚决地指向无聊。
你永远别指望穆里尼奥说出和别人一样的话,他对萨特“他人即地狱”的理解超过了足球界任何同行,也超越了那些依靠报道他养家糊口的记者们。在大众口水的漩涡里,穆里尼奥是“他人地狱”的观光客,他对自我维护得如此之妙,总是把地狱完整地留给他人。
国际米兰在欧冠半决赛首回合3:1战胜巴塞罗那时,整个意大利都陷入癫狂,这是意大利球队3年来首次在欧冠淘汰赛阶段表现如此之好。人们庆祝着,他们期待穆里尼奥夸奖本队球员一番,加入他们的庆祝。葡萄牙人说,“我们在下半时让巴塞罗那踢得像在诺坎普一样舒服,我对此非常不满。”
在欧洲,很多语言有彼此相通之处,普通人阅读或听懂多种语言难度不是太大,但真正能够同时流利说多种语言的人并不很多。这些多语者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多数,多是商人和贩子,他们对于不同文化的态度是表面的入乡随俗和实际的狡猾玩味,并不会发表自己真实的看法,或者是其实也没太多有价值的真实想法,米卢是这样的例子;另一类是少数,他们往往是杰出的艺术家,能站在高处去发出真实的挑战,让各国的民族文化捍卫者们颜面难堪。
在职业上,穆里尼奥每到一个国家,都赢得了冠军荣誉。在葡萄牙波尔图,他的球队踢的是一种兼具葡萄牙细腻快速和巴西个人灵感的进攻足球;在切尔西,他的球队拥有让整个英格兰足球都感觉痛苦的强悍中轴:特里-埃辛-德罗巴;在国际米兰,他让11个外籍球员踢出了最经典的意式防守足球;在西班牙,他宣布,“皇马绝对不可能踢得像国际米兰,任何一个地方的足球都有自己的传统和风格。”
在个性上,穆里尼奥每到一处都是一个永恒的挑战者,初来乍到,他是挑战者,胜利以后,他继续担任挑战者。他带着胜利离开葡萄牙,但对于葡萄牙媒体、足球环境的小家子气统统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一到绅士风度至上的英格兰,就把最有风度的温格形容为“偷窥者”(而且恰恰用了英语里的一个法语借词:voyeur);他到了意大利,开场白是,“我不是个鸡巴头。”
……
他就是“Mou”。
“Mou”更换一个字母,是法语的“我”(moi)。
每一次你更理解“我”字的含义,都会更理解“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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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58.2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