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四·德宗·三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亂,中徇藩鎮之惡,終授宦豎之權,樹小人之黨,其不君也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乃夷考其行,非有徵聲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淫刑濫殺、暴怒不戢之惡也,抑非有聞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進中主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為後世危亡之鑒者,論者以為好疑之過,是已。雖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窮本探源,則好諛而已矣。故陸敬輿欲釋其疑,而不足以奪其心而使之悛;蓋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無所信而一用其疑也。於盧杞則信,於裴延齡則信,於寶文場、霍仙鳴則信,於韋渠牟則信,敗而不怒,貶而不釋,死而猶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擊,而愛之益堅。且不僅是也,陸贄之始,李泌之終,亦未嘗不唯言是聽而無有二三也。然則豈好疑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輿之在奉天也,有排難之顯功,言無不中,則秉義雖直,處時雖危,而志得神怡,發之於辭氣顏色也,必溫和而浹洽,故罪己之詔,雖暴揚其過而不以為侮。若長源,則宛曲從容之度,足以陶鑄其驕氣,而使其意也消。盧杞諸姦,豈有別術以得當哉?無宮壺之援,無中涓之助,唯面柔口澤,探意旨而不相違拂耳。是故德宗之得失,恆視所信而分,專有所信,則大有所疑。嗚呼!千古庸人膏肓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或信或疑,賢姦俱不可恃,唯善諛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於不足。智不足,則疑人之己誑;力不足,則疑人之己淩。先自疑而旁皇無據,四顧不知可信之人,於是諛者起而乘之,諒其所易為,測其所易知,淺為嘗而輕為辨,則不足者亦優為之而揜其所短。固將曰:非與我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與,固非我之攸行;且惡知其非矯誣以奪人於所不逮,而讎其異志乎?直者之疑愈厚,則諛者之信愈堅,於是偏信而無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離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處於至足者,知從我者之非誠,而違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堯無疑於群臣之薦鯀,而鯀不足以病堯。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揜,則諛我者之情窮矣。流俗之言,茍且之計,惡足以進於前哉?此中材救過之善術也。能知此,則天下皆與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與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失於信也。好諛而信之,雖聖哲痛哭而不救其敗。紂之惡無他,好諛而信飛廉、惡來者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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